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出现了一种“告别”和“背叛”的历史潮流。2003年,金海曙编剧、林兆华导演的话剧《赵氏孤儿》在一定程度上将这种潮流推到了极致。 话剧《赵氏孤儿》是元代杂剧《赵氏孤儿》的改编。元人纪君祥的杂剧《赵氏孤儿》作为中国悲剧的一种类型,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中国悲剧文化精神。1912年,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一书中指出:“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离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王国维对元代杂剧《赵氏孤儿》在中国悲剧发展史上的地位把握得相当准确。而话剧《赵氏孤儿》则从根本上颠覆和瓦解了这个中国悲剧存在的基础。 元代杂剧《赵氏孤儿》非常典型地反映了中国悲剧那种前赴后继、不屈不饶地同邪恶势力斗争到底的抗争精神。杂剧《赵氏孤儿》中赵氏一家三百口惨遭奸佞屠岸贾的诬陷和诛杀。为了赵氏孤儿的安全,一批舍生取义的壮士牺牲了。先是赵氏孤儿的妈妈(晋灵公的女儿)把孤儿托付给一位经常出入驸马府的民间医生程婴,为了消除程婴对于泄密的担忧,自己立即自缢身死;程婴把赵氏孤儿藏在药箱里,企图带出宫外,被守门将军韩厥搜出,没料到韩厥也深明大义,放走了程婴和赵氏孤儿,自己拔剑自刎;屠岸贾得知赵氏孤儿逃出,竟然下令杀光全国一月以上、半岁以下的婴儿,违抗者杀全家诛九族;程婴为了拯救赵氏孤儿,决定献出自己的独子,以代替赵氏孤儿,并由自己承担“窝藏”的罪名,一起赴死;原晋国大夫公孙杵臼硬要以年迈之躯代替程婴承担隐藏赵氏孤儿的罪名,然后撞阶而死……20年后,程婴告诉了赵氏孤儿这一切,他就把复仇的烈火射向了血债累累的屠岸贾。这部悲剧虽然对立的双方在冲突中遭到毁灭,正义得以伸张,但和黑格尔的悲剧观是迥然有别的。黑格尔认为悲剧人物的毁灭都是罪有应得,他们的毁灭是“永恒正义”的胜利,因此,冲突的解决必然是和解。而中国悲剧《赵氏孤儿》是正义力量经过反反复复的斗争,最终战胜和消灭了邪恶势力,正义的胜利不是和解,而是像愚公移山那样,在子子孙孙无穷匮的前赴后继的斗争中实现的。中国悲剧精神就表现在这种前赴后继的斗争中。而这些都离不开建立在一种“血亲”基础的文化认同。无论是杂剧《赵氏孤儿》中的程婴向赵氏孤儿揭示他的身世真相,还是小说《说岳》的断臂王佐向陆文龙、曹宁指明他们的出身,都是基于这种文化认同。可以说,没有这种文化认同,就没有中国悲剧的存在。金海曙编剧、林兆华导演的话剧《赵氏孤儿》中的赵氏孤儿就否定了这种文化认同。“不管有多少条人命,它跟我也没有关系!”赵氏孤儿这种只有现在的人生抉择就割断了历史或者真实历史。 但是,赵氏孤儿这种人生抉择却得到了有些人的认同。他们认为:话剧“《赵氏孤儿》继承了‘五四’时期的启蒙精神,对传统的‘忠义’观念进行了颠覆。”从现代意义的层面上来看,这部话剧以个体生命为本位,站在个体生命的价值立场上,对传统伦理范畴中的“忠义”规则非人性的一面,提出了质询。程婴为了主人的后代而杀死自己的亲子,从人性角度来讲是残忍的。作为一次性的,不可相互通约、相互取代的生命个体,他的孩子,包括韩厥、公孙杵臼等人,在生命自身的存在价值上,与赵氏孤儿是相等的。韩厥、公孙杵臼和程婴的孩子这些个体生命的牺牲是无价值的。他们的慷慨赴死不过是对自己生命和他人生命的轻视。显然,这是对中国悲剧的文化认同的彻底否定。 这种所谓尊重生命的思想不过是一种个体绝对主义。这种个体绝对主义思想是不利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人类社会的前进总是以个体的牺牲或片面发展为代价的。马克思说“‘人’类的才能的这种发展,虽然在开始时要靠牺牲多数的个人,甚至靠牺牲整个阶级,但最终会克服这种对抗,而同每个个人的发展相一致;因此,个性的比较高度的发展,只有以牺牲个人的历史过程为代价。”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指出:“只有在集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集体中才能有个人自由。”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每一个单独的个人的解放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如果每一个单独的个人要摆脱各种不同的民族的局限和地域的限制,就必须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包括精神生产)发生实际联系,并且可能有力量来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生产(人们创造的一切)。因此,个人是有限的和片面的。但是,有限的个体的自由联合却可以克服这种个体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当然,这是以阶级统治和阶级压迫的虚幻的集体的消灭为前提的。在种种虚幻的冒充的集体中,个人自由只是对那些在统治阶级范围内发展的个人来说是存在的,对于被支配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集体,而且是新的桎梏。在真实的集体中,在所有的人实行合理分工的条件下,个人在相互合作中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尽可能全面而自由地发展。孔子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因此,韩愈说:“圣人无常师。”虽然人们“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但是,人们在相互合作和相互学习中却可以尽可能地获得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人们可以和应该抛弃虚幻的冒充的集体,却绝不能脱离真实的集体,也是脱离不了的。而那些个体绝对主义者不过是摆脱了真实的集体,选择了种种虚幻的冒充和集体而已。话剧《赵氏孤儿》中的赵氏孤儿拒绝复仇就是脱离真实的集体,臣服于更强大的虚幻的冒充的集体。当有更大的利益时,他就迅速地抛弃了屠岸贾。可见,这个赵氏孤儿并非难舍屠岸贾。因此,话剧《赵氏孤儿》中的赵氏孤儿放弃复仇就是背叛。正如有人所说,现在不是报仇的问题,而是记仇的问题,我可以原谅,但我不忘记。话剧《赵氏孤儿》的孤儿放弃报仇,既不是原谅,也不是忘记,而是割断。所以这是一种彻底的背叛,也是最后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