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文学传统都是经典不断出现和对经典进行阐释的过程。正是对经典的阐释效法、领悟欣赏、转换创造,构成了文学史和文学传统的主要线索和独特品格。中国现代文学经过萌生与勃兴,发展与曲折,成熟与繁荣,铸就了一批权威性的超越时空的文学经典,中国现代文学整体也成为一种经典性的存在。本文基于对文学经典的理解,着重对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形成与诞生、延传与变异以及相关问题进行考察和探讨。 一、经典的概念、特征和意义 迄今为止,人们对于经典的理解还处于模糊状态,难以给予具体而准确的界说和概括,从而产生了严重的焦虑和危机感。这主要表现在对其理解上存在着一系列的悖论:既是永恒和绝对的,又是暂时和相对的;既是自足和本体的,又是开放和超越的;既是群体的,又是个人化的。两种相反的倾向,一是消解大师、告别和否定经典;另一种是试图寻找大师、重释经典。不过,这两种倾向都存在着盲目性,都涉及对经典和文学经典的认识问题,而这些悖论,归根到底又源于关于经典究竟是实在本体还是关系本体的矛盾态度。 经典的概念,来自拉丁文classicus,意为“第一流的”,指“公认的、堪称楷模的优秀文学和艺术作品,对本国和世界文化具有永恒的价值”。(注:普罗霍罗夫总编《苏联百科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第625页。)显然,这一定义反映了一般人对经典的理解,它主要从实在本体论角度来看待经典,将其视为因内部固有的崇高特性而存在的实体。近代以来,许多理论家更倾向于从关系本体论的角度来看待经典,将它视为一个被确认的过程,一种在阐释中获得生命的存在。如伽达默尔说:“‘古典型’这词所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点,即一部作品继续存在的直接表达力基本上是无界限的。”(注: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372页。)这里所说的“古典型”具有经典的意思,而“无界限”则强调其无确定性,实际上就是处于不断的阐释之中。 就个人而言,我倾向于认为经典既是一种实在本体又是一种关系本体的特殊本体,亦即是那些能够产生持久影响的伟大作品,它具有原创性、典范性和历史穿透性,并且包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其内涵和特征至少应该从如下三个方面把握: 首先,从本体特征看,是原创性文本与独特性阐释的结合。经典通过个人独特的世界观和不可重复的创造,凸现出丰厚的文化积淀与人性内涵,提出一些人类精神生活的根本性问题。它们与特定历史时期鲜活的时代感以及当下意识交融在一起,富有原创性和持久的震撼力,从而形成重要的思想文化传统。同时,经典是阐释者与被阐释文本之间互动的结果。经典只有持续不断地被解释、接受、传播,它内在的潜力才能得以开发。如《红楼梦》被称为“红学”即离不开一代又一代人的重新解释,又如“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也是此意。可以说,富有原创性的文本也需要富有原创性的阐释对之进行塑造和定位。因此,经典的本体特征呈现于经典文本与独特阐释的结合中。对经典的独特的读解系统与阐释空间,是它得以持续延传、反复出现、变异衍生,真正成为经典的必由之路。 其次,在存在形态上具有开放性、超越性和多元性的特征。经典作为人的精神个体和艺术原创世界的结晶物,它诉诸于人的主体性的发挥,是公众话语与个人言说、理性与感性、以及意识与无意识相结合的产物。如果说对经典的阐释大多借助上面三对关系的前项,那么,这些关系的后项,即个人的阅读、感性经验和无意识(包括集体无意识和个人无意识)则是经典具有超越性,开放多元的重要途径。特别是文学经典的审美把握,通过主题内蕴、心理情感、意境营构、人物塑造、修辞方式等努力,容纳了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与鲜活丰满的本真生命,这样创造出来的经典既具有自身的特质,又包含了文化、人性的内容,从而使不同时期的文化和文学得到深层沟通,在文化和文学生命信息的传递中实现对话、互通和互动。惟其如此,经典才能出现“共鸣”现象,成为多数人的共识。 再次,从价值定位看,经典必须成为民族语言和思想的象征符号。如莎士比亚之于英语与英国文学,普希金之于俄语与俄罗斯文学,鲁迅之于中国与中国新文学,他们的经典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意义,而富于民族的精神气质。也是在此意义上说,鲁迅被称为“民族魂”。无论是所谓古代“轴心期”文明,或是在古代向现代转型期的文明,伴随着经典的出现和阐释,往往会出现能体现中国文化特有的人生体验结构、价值观念和审美风尚的“意义场”和“意义空间”。这里具有双面性:一是在社会文化“长时段”的深层结构中形成了经典阐释的土壤和背景;二是经典阐释又反过来推动社会和文化变革。 需要说明的是,文学经典除具有一般的经典特质外,还有自身的特点,因为与历史和哲学经典相比,它更具有文学性,更富有心灵的感动,更具有审美的内容,所以,文学经典更强调从艺术和审美的角度来理解“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经典一方面作为实在本体,是文学艺术的高峰;另一方面又是关系本体,意味着一种新的文学传承阐释关系,从而也就意味着一段新的历史。因此它是一个国家、民族,一个历史时段的文学取得合理性存在价值,并形成独特的思想艺术传统的根本依据和保证。白话文的倡导,小说界与诗界革命的呼吁,启蒙救亡意识的发端,西方哲学、文艺思潮与文学作品的引进,实际上从19世纪末的维新变法时期就开始了,但为什么经历了20年,而文坛并无根本性改观,这一时段的文学仍然被视为过渡性的“近代文学”呢?这是因为没有出现新的文学经典。而从1918年《狂人日记》的发表,到1921年《女神》的诞生只不过两三年时间,但整个文学格局却为之一变,新文学诸流派纷出,争奇斗艳:乡土题材、知识分子题材成为这些流派的主要外在内容;思索、苦闷、欲望成为这些流派的主要内在情绪;现代语言形式和多种现代艺术手法为这些流派的总体特征;而现代人、现代生活、现代感受成为这些流派的整个范畴。现代文学已不再是《文学改良刍议》、《文学革命论》中的理论倡导,而成为谁也无法否认的现实(不论赞同者还是反对者);有关讨论也不再是外视点式的从外部对新文学诞生的呼吁,而转为内视点式的关乎其内部规律与如何发展的探讨。这一切都说明,只有新文学经典的出现,才是新旧文学最终完成质变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