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有重大事件发生,否则年度扫描式的文章大约是没什么意义的,因为不可能每年都有一个新的“诗坛态势”供选家和评论者去概括和预言。指望其时时有新的变化、有大的突破足下现实的。艺术的生产归根结底是个慢功细活,是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什么时候会“成熟”,不是哪个人会说了算的。有的人就急于要让它定型,并且期盼出现大师——或以为自己就是大师级的人物了,这是很可笑的。一百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个瞬间,一个小小的逗号,一个休止符,盛唐时代一百年中会出很多大师,但诗歌在此前走过了几百年的探求之路,出现的人物和盛唐时代比,那就显得稀稀拉拉。 毕竟在比较短的时间里集中阅读了大量的作品,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消化的“心得”,便捡了一些可能诱发思考的问题写在这里。 一、语言和形式:并非多余的思考 这个问题的提出,首先还不是起因于编选中的感受,而是某一天突然降临的一种感叹:秋日的某个阴暗的中午,我无事随便打开了一本唐诗,读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突然热泪滚滚,不能自己。这有偶然的脆弱和特殊的心境在作怪,但又不能完全解释为偶然,因为以往也曾经有过理解和感动,但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我甚至有一种猝不及防的震骇,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恍惚感。事后料想这其中一定含有一种“衰老”的信息——它表明了我个人身心的一种虽不经意、但却很深刻的转变:我的精神或价值认同,发生了某种来自体内支配的、不以我以往的意志为转移的变化。它的表面看起来是一次审美趣味的调整,它背后隐藏的,则是个体生命及其经验方式的衰变。但是这样一个纯粹“个人的精神事件”,某种程度上不也暗含了普遍的经验吗?有多少曾经的激进青年,后来都变成了传统的认同者。从前曾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现在竟轮到了自己;另一方面这大约也包含了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某种规律——常常是从悖离传统开始,再到重新认同传统做结。 不过事情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我还没有“老化”到去写旧体诗、钻故纸堆。那更多的不过是一瞬间的情绪。但是这个感受却固执地留了下来,那一刻我真正体验到了唐诗中那伟大汉语的气韵——过去这只是一种“知识”,是书本和别人“告知”的,而这一次,则是自己的真真切切的体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多么壮丽的汉语,曾经的汉语啊,而今堕落到了何等地步。我体会到了汉语的败落,她那不可一世的辉煌,上天入地的寻寻觅觅,天籁般的奔流涌动,而今安在?只剩下了粗鄙、简单、一点点酸腐味道的小花样,貌似细腻的小点缀。而她的大美大雅的高贵却荡然无存。看着这些诗,而今这无边际的文本,犹如身临肮脏不堪、塑料袋随风飞扬的郊区垃圾场。 但是谈到了语言就近乎谈到了“玄学”,这其中陷阱太多,问题太多,没办法进入到具体命题中,这样继续下去终究不是老实的思路,说说容易,可毕竟不能回到唐朝啊。语言的问题提出来了,但这问题的起点应该在哪儿?在现今的写作实践中又该如何面对?所以还是要回到现实。几年前老诗人郑敏曾提出了整体反思现代汉语诗歌、反思新诗语言形式的观点,相信她是依据其几十年现代诗写作经验所作的思考而郑重提出的根本性问题,但反思是一个方面,在眼下的语言实践中又应作何努力和选择,这恐怕是一个更难的问题。 显然,是语言方式的剧烈变动,带来了传统诗歌经验的瓦解,语言在现代推动了诗歌的新变,也使之陷入了困境,使之不能在稳定中将成熟的写作经验积淀下来,变成一套可供遵循的规则。而且问题还在于,现今的诗歌语言仍然处在迅速的变化中——随着网络平台的出现,语言正在迅速地“数字化”和“简化”、粗鄙化、一次性消费化。这是近些年来诗歌又出现了大的变异的一个最重要的背景,相信很多人在享受了这变异带来的“快感”的同时,也会产生惶惑:难道这就是诗歌的新状态和不可抗拒的新前景? 上述问题我自然也不能给出回答,这里也只能是把并不新鲜的问题再提出来。网络新媒体给“自发的、每日每时的”诗歌的“小生产者”们提供的这样一个无边的民间世界,正在最普遍有力地影响着我们时代的文化,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几年前有人在倡导“口语写作”的时候,人家还颇以为异端和出格,而现在连“口水”也已然如江河横溢沧海横流了。又有人说,网上的写作终究成不了主流,虚拟的世界,大家随便玩玩罢了。但殊不知正是这样的“心态”和“期待”的根本改变,带来了诗歌在总体上的持续和剧烈的变异。很显然,是网络世界使大家在一定程度上成了“隐身人”,写作的角色如今好象置身于“假面舞会”的狂欢之中,即便是“出具实名”,在心理上也有种“相忘于江湖”的洒脱,写作者几乎不用考虑“责任”以及“净化”等等因素,完全可以率性张扬、任意发挥、甚至放肆涂抹。传统意义上的“言为心声”,如今已可能变成了潜意识的随意倾倒,成了“欲望的排泄物”。而“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说法,则完全不再具有约束力。这是催生当今的诗歌文本,注定其语言与形式特征的根本动力和原因所在。 显然,简单的否定也没有意义。站在“历史的高度”的忧虑和反思是一回事;真正坐下来谈诗歌现实又是一回事。既然语言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那么诗歌如何应付这一语言现实?在“破坏性”语言的写作模式中,“文化解构”的敏感含量与意义能够持续多久?口语和诗歌语言之间究竟有多大的距离?网络诗歌语言中的“泛黄色化”倾向应该如何看待?另外,在那些与此趣味比较远的“知识分子化”的写作中,其语言是否也有着缺少动力、缺少大气和表现力、敏感度等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