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曾是追求文学新形式的先锋,而后却宣言要做“意义的先锋”,旗帜鲜明地追索思想意义和精神价值,似乎完全不怕“上帝发笑”。因而,他将自己过去十几年间创作的长篇小说《侏儒》、《晕眩》和《心界》,干脆取名为“精神隧道”。 金岱的小说创作,始终直接面对着自己的时代,面对着这一时代精神领域中出现的严峻问题,诸如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侏儒化,精神文化领域的荒漠化,文明转型期的精神扭曲和价值缺失,传统农业文明及其君父伦理和现代商业文明及其金钱效应的冲突等等。所有这些,既是金岱小说创作的背景,也是他要在自己的小说中处理的思想主题。这使得他的“精神隧道”长篇小说系列具有独特的人文艺术风貌和宝贵的思想精神价值。 一 《侏儒》的故事层面看起来非常简单,年轻大学教师兼业余作家文仲无法忍受老岳父的家长专制,想要搬家,但他的决策得不到妻子的支持,因为妻子习惯于一切听老父亲的安排和指挥。此外,文仲还面临着搞创作还是做研究、调北京还是留本地、对钟羽英的爱情是接受还是拒绝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在常人看来,这些问题实在不足挂齿,但在文仲的生活中,这些全都成了哈姆莱特式的难题,成了无法摆脱的自我精神折磨。 经过长期斗争,文仲终于获准搬家。不过,与其说这是一次胜利,不如说是一次逃亡。具有讽刺和象征意味的是,文仲的小家庭虽然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但它的钥匙却依然掌握在老丈人的手中。对文仲而言,这当然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问题是,他的生活中充满了不得已,因而总是妥协又妥协。其他问题之所以没有、也不可能有结果,固然由于环境恶劣,更因为文仲无能。 我们看到,小说叙事的重点,其实并不是人与环境的冲突,而是主人公文仲在面对这些问题时的矛盾和痛苦,和他总是患得患失因而左右为难的心理状态。看起来,文仲是患上了“选择病”,真正的病因和病根却是“侏儒症”:善谋而不善断,富有智慧却缺乏意志,是一种典型的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或形体上的成人、人格上的侏儒。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思想界的主题或兴奋点都一直集中于“审父”,而金岱更关注的则是知识分子的“自审”。 文仲如是,他的学生周力如何?看上去,此人年轻有为、生机勃勃、敢闯敢干,与文仲形成了鲜明对比。妙的是,爱慕文仲且专为文仲而来的钟羽英,最后却爱上了周力并随他而去。她显然认为,周力才是真正的时代英雄。问题是,这个总是跟着感觉走、其实是跟着潮流走的青年,这个明显缺乏理性与自我的中国式“无头苍蝇”,不过是精神侏儒的另一种符号形式。 周力如是,小说《侏儒》中的其他人物亦莫不如是——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文仲的同事老赵是“选择病”患者;文仲的妻子是她父亲的绝对臣仆;文仲的岳母是她丈夫的应声虫;而文仲的岳父看起来是绝对的君主,其实却只不过是从未露面但又似乎无处不在的“老排长”意志的表象。很明显,小说《侏儒》所写的不仅仅是文仲这一个侏儒,而是一个侏儒的世界。小说《侏儒》其实是一个寓言。它所涉及的绝不仅仅是主人公文仲的那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而是关乎我们民族“生存还是毁灭”的一个重大主题:那就是知识分子的侏儒化,人的侏儒化即侏儒现象的普遍性。 值得注意的是,文仲虽然仍是侏儒,但他的自我觉醒让这个侏儒沉睡的世界透进了一缕光明。在这一意义上,小说《侏儒》未尝不可以看成新时期文学中的《狂人日记》——那“狂人”再度醒来,只不过,当年愤怒的呐喊,变成了如今痛苦的沉思。实际上,文仲并非真的“一事无成”,他完成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自我反思,而他的思想觉悟,又具有明显的精神启蒙价值。可以说,这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精神工程。首先,他意识并传播了“人是人自己的标尺,人是人自己的世界的立法者”(注:金岱:《侏儒》,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189页。)的思想;进而,他的反省还涉及一个几乎从未被涉及的思想主题:“最不可救药的就是那种把责任往外推的人,那种躲在抵挡一切责任的螺壳里的人,对了,什么责任都推给别人,推给命运,或者推给社会,甚至呢,推给文化,该死的古老文化!”(注:金岱:《侏儒》,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189页。)这些,其实不妨看成文仲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我独立宣言。 我们都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有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多次浪潮,但那只是受伤的呻吟、愤怒的呐喊、狂热的梦呓和苦闷的喧嚣,不过是政治层面、社会层面、文化层面上的表面文章。只有了解这一语境,才能明白《侏儒》被冷落和忽视的原因,进而了解和理解它的真正价值,由“审父”到“自审”,正是金岱对五四新文化思想主题的发展和深化。 二 《晕眩》有两个主人公,即大学生乔启隆和音乐家高水平,都是晕眩病患者。他们的晕眩,其相同点是梦想的破灭和自我的迷失;不同点则是乔启隆是从“无我的世界”走向“无世界的我”,而高水平则是从“没有今天的明天”走向“没有明天的今天”。 乔启隆的故事、病史或心路历程,由现在时、过去时、过去完成时三部分组成,地点分别为医院、大学、兵团。其中现在时/医院里的表现为病状,过去时/大学的故事为病史,而过去完成时/兵团的故事则是病因。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总想当英雄。问题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必须压抑自我,甚至彻底消灭自我,丝毫的私心杂念,都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这种极端压抑的精神生活环境,塑造了一个没有精神自我的乔启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