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将“繁复”作为一个很重要的维度来预测未来的文学,在他看来,文学需要“织造出一种多层次、多面性的世界景观”。新时期以来,对已有单一化、模式化文学经验的不满足和背叛,使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开始有了多元化的文学品格。当多元从多样的代名词走向一部作品之中时,文学批评已经很难只用一个维度来评说某部作品了。而实际上对于很多优秀的作品来说,其本身的内涵是丰富的、复合的、多面的、说不尽的。 张洁写了十二年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就是一部具有“繁复”品质的小说。在《无字》中,我们读到的是残酷的生存现实,是刻骨的生存之疼和梦想与荣辱的交织。历史被解构,神话被解构,爱情被解构,而人物的苦难却是那么的深,这一切都源于太深的爱,只有爱得太深的人才会有更深的恨,只有热爱生活珍惜青春的人才会有如此疼痛的撕心裂肺。到了“耳顺之年”的张洁并没有平和下来,相反却是老而弥坚而弥怨,在悲怆激越情感波澜的文字中,呈现出繁复、锐利和偏执的光芒。 一 男女之间的感情关系是张洁小说一生执著的话题,这也许是大多数女作家与男作家的区别之处,女作家可以终生关注男女世界的话题,男作家则比较关注社会历史、人际关系、权利争斗之类的事情。文学是人学,文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对人自身情感困惑的思考,从文学史中完全可以清理出一部人类情爱史。文学不能离开观念,但文学绝对不是只停留在某些观念之中。因为人是复杂的,情感是复杂的。写出情感的复杂性,写出被道德遮蔽的东西,颠覆解构一些流行的、习以为常的观念,发掘一些鲜为人知的情感世界,敞开一些被通常伦理观念所压抑的、阴暗的、甚至难以登大雅之堂的世界,成了新时期以来爱情小说的一种趋势。文学不是对现实的像镜子一样的简单反映,文学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敞开与被敞开的关系,也是一种虚构镜像与实物之间的关系。文学不同于逻辑的、科学的知识描述,而是“艺术叙事”,是建立在对事实世界基础之上的又超越于事实世界的一个虚拟世界。在想象与现实之间,感性和理性之间存在的艺术的世界是独特的世界,它既可以将现实人生的存在状态呈现给读者,也可以在模糊、不确定、自相矛盾、无法证实和证伪的精神情感领域游走,实现对干涉人的行为世界的“奇思妙想”和精神追求的表达,这也是文学的多义性和繁复性形成的原因。 爱情作为一个永恒的文学话题进入文学之中时,文学就成为人对爱情世界反复探询和审视的一种重要方式。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文学书写所追逐的一个人类梦想,一段浪漫的感情故事,仍然是好莱坞影片和当今大众文化快餐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近些年流行解构的文化语境中,爱情受到了嘲弄,古典的爱情开始大量地死去。“新写实小说”“不谈爱情”,爱情就是过日子,是一个不复存在的精神“神话”。在新生代作家笔下爱情是“欲望化”的图景,是人性的实验游戏。从《爱,是不能忘记的》的纯情中走出的张洁,在《无字》里对爱情已经变得非常沉重、复杂、难以释怀。 《无字》有很强的个人总结意味,既是对有血脉关系的四代女性的个人婚恋行为的总结,也是对一个世纪的中国妇女在婚姻中命运的总结。叶家四代女人有三代是不幸的。墨荷是不幸的,她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她的男人叶志清可以逛窑子逍遥自在,她却必须得奴仆般服待他,她是被那个时代所毁灭,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旦作为人家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叶莲子无疑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典型,她美丽善良,从一而终,在顾秋水将她和吴为母子俩人置于无以为生的境地之时,她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美丽换取生活,可她从来没有想到要这样做。顾秋水的绝情寡义使她的一生吃够了苦头,在她带着吴为万里寻夫历尽艰辛的情况下,顾秋水“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说墨荷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那么叶莲子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她做了“从一而终”观念的牺牲品。吴为对待爱情的方式和禅月对待爱情的方式在小说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小说中多次重复这样一段话:“她总是把男人的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把写了那么几笔,甚至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叙述者在叙写吴为爱情经历的时候不断地为她总结其不幸的原因是对爱情太理想化、太投入,以至将命都搭进去了,最后只有发疯。与此相照应的是文中多次对爱情进行解构。“虽然海枯石烂自古以来就被作为证明爱情不朽的誓言,尴尬的是比之海枯石烂,爱情的的确确是一种短期行为。”“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作为叶家四代女人中获得幸福的禅月,是最不相信爱情的。禅月在给吴为的信中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真正伟大的爱,那是‘天方夜谭’、是幻想,人活着多半是互相利用。‘有人要享乐,就需要别人痛苦,什么道德、良心、诚实、谦虚都是假的,是互相争夺的手段’。这是存在主义,可是不无道理。”“爱情是什么?是每个人一生中必不可免要出的那场麻疹。”故事叙述者也在不时的叙述中跳出来解构爱情。在吴为与胡秉宸第一次接吻时,胡秉宸好像回到了初恋,他说的是真话:“你要是离开我,我就要死了。”可叙述者马上又解构说:“这其实是胡秉宸的错觉,他从每一个性爱对象那里都得到过新鲜的体验。”“难道她所爱的男人,一律是自己心目中制造出来的?不但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爱的对象,还制造了他们对自己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也许人类的另一个名词就是‘大俗’。这真让人悲哀,可也别无他法。”可以看到在小说中多处有类似的句子,在人物的声音和叙述者的声音之中我们都能听到爱情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