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在90年代小说界获好评。小说描写断桥镇儿童旺旺眼里的打工潮。以儿童的视角打量现实,因此,这篇作品也可以当作儿童小说来读。我这样形容作品,并不是说作者把故事讲得一派天真烂漫,而是他在叙述中采取儿童的视角,紧贴儿童对生活的感触,描写没享受过母亲哺乳、却被花花绿绿的“旺旺”食品包围着的旺旺,因吃了邻居惠嫂的奶,受到邻居的白眼,还受到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严厉的责罚。 作品的社会意义比较明显:在大半辈子都生活在物质匮乏中的人看来,现在的儿童要什么有什么,很幸福。但儿童往往不这样看。作品通过旺旺的眼光所揭示的,实际上是一个缺乏亲情、理解和同情心的冷酷的世界。作者刻画旺旺的率性与执拗,使他不经意间成了日常生活悲剧的角色。七岁的旺旺不解人情世故,他和一切不谙世事的儿童一样,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尽管这里并不缺少人性的体验,只是他们的感受容易被成年人遗忘或无暇仔细观察罢了。毕飞宇有意从这里扯开裸露生活的缺口,并通过这样的缺口,使人性固有的内容“在儿童的天性中复活”。 毕飞宇不是儿童小说家,但《哺乳期的女人》却向我们透露,他的写作方式往往化身于儿童、女人的角色,并由这种社会边缘者的角色把日常生活的细微末节突现出来。虽然这是一些在现实中无法左右命运,更无力左右时局的小人物,但他们在世事中的痴迷与执著又非一般人可比。如果说,毕飞宇的小说描写出平常人生的惊涛骇浪,那么,掀起波澜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即隐秘在封闭的个体内部百般折磨人,却又令人物欲罢不能、无法自己的“身上的鬼”和“日常的梦”。 2 在有概念化倾向的小说中,人物处于由概念封闭起来的性格或命运逻辑中,如果将这种“主题先行”的做法也作为小说的一种结构方式,这样的作品在当代小说中已是屡见不鲜。毕飞宇不想追随这种写作方式,他说:“有一句老话我们听到的次数太多了。曰:性格即命运。这句老话因为被重复的次数太多而差一点骗了我。写完这部小说(指《青衣》),我想说,命运才是性格。”(注:毕飞宇:《<青衣>问答》,《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2002年9月版。)命运无常,尤其对处于中国大变局中的人生命运来说,再多戏剧性结局也难囊括其中的变数,但与这种现实背谬的是,人的性格却在文学描写中被模式化了。 西方心理学家斯迪芬·考文(StephenR.Covey)曾表达过这样的见解,他说,研究二百年来成功的文学作品,他发现文学里有令人惊异的模式。他多年的心理调查分析表明,近五十年来的成功作品是肤浅的,是大量的社会象征意识和写作技巧的混合体。然而这一切却作为对社会关系的解释,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的阿司匹林(有时有短期疗效),被匆忙地肯定下来。他说,在前一百五十年,几乎所有的文学都集中于所谓“道德伦理”,并将它当作成功的基础,这就是诚实,谦恭,忠诚,节制,勇敢,公正,勤奋,朴素,谨慎,以及《圣经》中推己及人的箴言。本杰明、富朗克林的自传是这类文学的代表。它基本上就是,一个人应该努力将某些原则深植于他的天性中。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关于成功的理解由“道德伦理学(Character Ethic)”转向“性格伦理学(Personality Ethic)”,成功变成一种手段的结果,是一种人类交往的技巧,诸如这样一些格言:“你的表现决定你的品格”;“微笑比愤怒更赢得朋友”。考文承认,其间必然存在以人为的方式,甚至欺诈行为骗取他人信任的可能,但他揭示这种观念转变的意义在于:人的性格不是一成不变的;而且人也不应该被规范在某种性格模式里作茧自缚。因为人不是靠直觉反应而生存的动物,人是有选择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选择改变性格,进而改变命运(注:StephenR.Covey The7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 P.19,Published by Simon&Schuste,New York.)。 毕飞宇“命运才是性格”的陈述,说明他对逃脱模式化的性格描写有一种自觉。与斯蒂芬·考文企图从积极的意义上克服人性格心理上的因袭之见不同,毕飞宇的小说把人物囫囵个儿地摆在那里,使人难给人物一个本质化的定义,但这并不意味人物非同寻常的命运就缺乏合乎情理的逻辑。无论筱燕秋(《青衣》)、玉米、玉秀,还是玉秧(《玉米》),命运降临在她们头上并不显得突兀,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青衣》描写某京剧团重演旧剧目《奔月》,饰演嫦娥的A角演员筱燕秋认定自己就是嫦娥,于是她和周围人的关系发生种种龃龉。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70年代末,剧团恢复了《奔月》这个传统剧目,筱燕秋就占着嫦娥的角色不让,她坚持自己才是这个时代最后的青衣,是扮演心比天高的嫦娥的最佳人选;事实上,她演的嫦娥也的确具有独一无二的艺术个性。筱燕秋的不幸在于,当别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心里明白,却出于世俗考虑不再坚持的时候,她不仅依然故我,而且锋芒毕露。作品描写她演《奔月》中嫦娥成名,“试装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来了全场肃静。重新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囔说:‘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老团长是进过科班的旧艺人,他的话一言九鼎。”担任B档嫦娥的演员是在《杜鹃山》扮演女英雄柯湘的“当红青衣”李雪芬,在剧组慰问坦克师演出时,她向领导强烈要求登场,说“今天上午还有很多战士冲着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队有观众基础,她不上台,‘战士们不答应’”。领导决定这次由李雪芬扮演嫦娥,而且她高亢的嗓音“在这个晚上征服了坦克师所有的官兵,他们从嫦娥身上看到了当年柯湘的影子……”虽然李雪芬演的是古装嫦娥,但古典青衣的幽与怨全不见踪影。下台来李雪芬兴致不减,指导筱燕秋说:“你看,这才是旧社会的劳动妇女。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好多了?”“旧社会的劳动妇女”和由京剧青衣扮演的嫦娥真能混合在一起吗?于是就有了下面这段充满讽刺的描写: ……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路。“挺好,”筱燕秋打断了李雪芬,笑着说,“只不过你今天忘了两样行头。”李雪芬一听这话就把双手捂在了身上,慌忙说:“我忘了什么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会儿,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扮演柯湘时用的)大伙儿楞了一下,但随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过来了。燕秋这孩子真是过分了,眼里不谦虚就不谦虚吧,怎么说嘴上也不该不谦虚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热气腾腾的李雪芬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个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李雪芬的脚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热气腾腾了。这一回一点一点凉下去的却是徐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出的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这时候一位剧务端过来一杯开水,打算给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顺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浇在了李雪芬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