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3年12月5日晚 小人文学时代的一次超现实写作的尝试 李陀:《受活》我看过了,今天咱们就来谈谈这部长篇小说。 阎连科:对于《受活》,其实我脑子里空空荡荡,我总是写完小说——尤其是长篇和一些重要的中篇,就有一种透支的感觉,感到一种虚空、无所适从和依附,其结果是自己连对自己作品的把握能力都没了。这不光是身体上,还有精神上、思想上,完全对作品失去了控制和爱,像刚生完孩子的母亲,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婴儿时,并没有咱们日常说的母爱和冲动一样。几天前,有一位朋友看了《受活》说,这部小说没有《日光流年》好,说最起码的可信性都没有了。听了这话,无异于是对我的重重一击。 李陀:那他可能是用写实的标准来衡量你这个新长篇,而且他有一个绝对的写实主义的要求。可是我觉得这样的要求,对《受活》这部小说来说并不合适。这部小说的叙事比《日光流年》复杂,其中有很多超现实的(但不完全是在超现实主义的意义上这么说)、荒诞的因素和手法,在叙事的推进中,这些因素和手法跟写实的动力缠绕在一块儿,使叙事充满矛盾,充满张力。这可能会让有些人阅读时不大习惯。 我说的张力的一头是写实主义。某种写实的自觉,使小说叙事充满着对中国农民命运的关切。 在后“文革”时代这二三十年里,在中国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历史变革中,一个严峻的现实是,农民并没有从改革中像社会中某些阶层那样得益,大多数农民还没有摆脱贫穷,当很多富人忙着买别墅、买汽车的时候,农民离小康还远着呢。这些年,你的写作一直保持着对农民处境的深切关注和思考,形成你写作的基本动力,这很不容易,这样的作家,在中国当代已经不多了,寥寥无几。说到这儿,我们甚至可以说,现在的文学对工人、农民有一种背叛。为什么这么说?这又涉及“工农兵文学”——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老问题,我们现在还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把它理清说顺。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工农兵文学”从历史上说,的确在很长一个历史时间里,形成一种对文学的严重束缚,成了文学的枷锁,它最后走向自己的反面,变成与工农利益相对立的一种官方写作。但是,它还有另一方面:在历史上,这是第一次要求知识分子跟工人和农民同命运、共呼吸,要求写作这件事与消灭剥削和压迫的解放事业联系起来,这很了不起,不但有它的历史合理性,而且深刻地影响了近半个世纪中国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类写作的发展。这形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况,让中国文学长期陷在一种困境当中,无论在官方文艺政策层面,还是在作家的写作实践层面,都充满了深刻的矛盾。这个困境随着“文革”的结束,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加剧了。除了个别人的写作,作家们(或者是以作家为象征的整个知识分子群体)不但告别了或者是否定了革命,而且还心安理得地从根儿上否认工人农民在文学中应该有的地位。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我们打开电视看看,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工人在哪儿?农民在哪儿?占中国人口多半数的穷苦老百姓在哪儿?我看见的,只有赵本山的电视剧《刘老根儿》在屏幕上独树一帜,虽然有很多毛病,但是我还是相当喜欢。 再回到《受活》上来。形成这部小说张力的另一头,就是它的非写实主义(或者非现实主义)因素。其实,《日光流年》中已经有非写实的成分,《受活》和它有明显联系。如果以福楼拜那样的写实主义要求,从人物性格的发展,情节的转折,以及细节的描写,都要有合理性,要有“真实”的根据,从这个角度说,《日光流年》也不是纯粹的写实主义,但是,这也正是《日光流年》的过人之处。没想到的是,你在《受活》里把非写实发展到这样一种地步——一种荒诞、超现实的叙述方式,在整部小说中和写实主义构成一种紧张,互相交错,非常好。开始读的时候,读者会感觉这部小说的写作方法和《日光流年》没有很大区别,可是到“购买列宁遗体”的情节出现时,已经有点意外,后来,等到残疾人“绝术团”出现的时候,荒诞的、超现实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不过在这个时候,在写实和超现实之间,叙事上还有一种平衡。小说近结尾的时候,故事发展到绝术团被困在列宁纪念堂,就已经没有什么写实因素了,完全是一种荒诞,把一种日常的现实生活中本来就具有的“冷酷”(或者是“残酷”),在结尾时突然用一种超现实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应该说清楚的是,本来超现实的写作并不新鲜,像中国读者熟悉的卡夫卡、马尔克斯的作品中都有(但是,典型的和布勒东的主张联系在一起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中国直到今天也很少译介,为什么?值得研究),难就难在两点:一、超现实写作如何进入现代汉语的写作。如果我们暂时不讨论古代汉语的写作历史,只看现代汉语这一段,可以说中国作家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就有所尝试,比如施蜇存的《将军的头》,就是引进西方的超现实主义的重要试验。考虑到那时候现代白话文不过才有几十年的历史,这些写作有一个很大的功劳:证明在现代汉语写作里也能嫁接超现实主义。但是,那时候的超现实写作有一种“纯文学”和唯美主义的倾向,它不关心超现实主义写作和社会批判、和人的解放结合的可能性问题。有意思的是,和这种写作相对照,当时的左翼文学(包括“进步文艺”)非常关心下层阶级的命运,关心压迫和剥削问题,形成“五四”以后中国文学里最重要的一个写作传统,但是左翼文学的写作始终没有引进超现实主义,对于非写实,特别是超现实写作的可能性没什么兴趣。这跟欧洲当年的超现实主义作家和画家很不同,他们大致都是激进左派,而中国的左翼作家则主要认可批判现实主义,并且把写实主义绝对化,教条化。后来,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时代,就干脆宣判了包括超现实的其他非现实主义写作的死刑,其结果是现实主义本身也被关进感化院,经规训感化,最后竟变成了政治的奴仆,可说是现实主义发展史上的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