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识分子被视为异己力量的年代里,一批又一批诗人不仅被剥夺了歌唱的权利,甚至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长时间里,他们沉落于社会的底层,忍受着被抛弃的煎熬,也因此从一个特殊的角度,体味到人生的不幸,看清了社会的变态。苦难加深了他们对历史人生体验的深度,在沉沦中以诗歌作为唯一的精神救赎方式时,对社会历史的感知也就融入了个人生命形态,于是向社会发出诉求便无不以自我的存在为出发点,它表达的是有着独特遭遇的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满怀疑惑的印象以及无辜获罪的愤懑,而诗歌写作运用的象征手法又使抒情形象超越了具体所指而具有普遍性因而成为对一代人生存困厄的写照和对一个昏昧时代的抗议与批判。 绿原、牛汉、曾卓这三位“七月派”的重要诗人,在“胡风事件”中落难,到“文革”“又一次沉沦,/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绿原诗句)。正如他们自己所说,“他们是在一个苦难的年代开始写诗,又为写诗进一步蒙受苦难”,诗和苦难是他们共同的忠实伴侣(注:杨鼎川:《1967:狂乱的文学年代》,162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5月版。)。这几位长期身处“炼狱”的诗人,即使是在最荒诞最绝望的年月,“迫于一种生活的激情”,他们也没有从生活中放逐诗,相反,对苦难的深刻体验,使思想凝成的诗歌更有深度和震撼力。绿原在20世纪80年代分正集和续编出版的收有他几十年诗作的选集《人之诗》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写于受难的日子里的那几首诗,如《又一个哥伦布》(1959)、《重读<圣经>》(1970)等。20世纪的这个哥伦布(受难诗人的自况),“形销骨立,蓬首垢面”,他的“圣玛利娅”不是一只船,而是监狱的四堵苍黄的墙壁;他的“发现一个新大陆”的坚贞信念,不过是等待着“时间老人”的“公正”判决。而时间加给人类的永恒局限比空间带来的神秘更难以突破,说明历史时间虽推移既久,但是人这一自觉个体在追求和获取自由的道路上遭遇的却是比庞大自然更可怕的人类社会自身的茫昧。这个智识被囚禁的怪诞事实也告诉我们:历史发生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倒退! 同样是在中西对比中来批判时代的逆行,《重读<圣经>》公布了诗人在“牛棚”里为排遣愁绪,于夜深人静时在倍感凄清中读《圣经》,对当今世道人情的发现。进入《圣经》,诗人发觉:“论世道,和我们今天几乎相仿,/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正是感受到当下生存环境中人格普遍下降乃至沦丧,作者才不仅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推倒圣殿的沙逊、充满人性的大卫、聪明的所罗门,不仅热爱有颗赤子之心的赤脚的拿撒勒人和心比钻石坚贞的马丽娅·马格黛莲,他甚至佩服那嘲笑“真理几文钱一个”和杀害耶稣的罗马总督彼拉多,甚至同情出卖耶稣的犹大,因为彼拉多敢于宣布耶稣无罪,犹大面对十字架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诗人痛感今日正义感和良知的严重匮乏,不由写下: 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黛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太决不会想到自尽。 只有无辜蒙难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中的人,才能真正体味到这种可怕的世情,诗歌冷峻地揭示出一个时代灵魂之柱的坍塌,在历史的对照中,这严重的现实更引人深思。 由思想艺术个性所决定,苦难在曾卓的诗里起的是另一种作用。1955年“胡风事件”发生,诗人被囚禁,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煎熬着善良的诗人的,是被抛弃的孤独。早在1957年,曾卓写过一首诗《我期待,我寻求……》,披沥的就是一个被集体抛弃的孤独者的痛苦挣扎和近乎绝望的祈求。渴望在群体事业中实现自己,而偏偏被“神圣的集体,伟大的事业”所抛弃,孤独感是那样刻骨铭心: 我的身外是永远的春天, 河流解冻,田野闪射着彩色的光芒。 到处是欢乐的人们,和他们的 欢乐的歌声。 而我的心有时干渴得像沙漠, 没有一滴雨露来灌浇。 我将嘴唇咬得出血,挣扎着前进, 为了不被孤独的风暴压倒。 诗歌提供了50年代人民大众一片欢腾,而被宣布为对立面的少数知识者却在被“遗弃”的孤独中煎熬的象征性情境,真切地记录了时代的“畸零者”的被忽略的内心风暴。表现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的孤独感的诗,50年代还有何其芳、穆旦等人写过(注:何其芳在1952年发表了用三年时间写成的《回答》一诗,回答人们对他的沉默提出的“新的生活开始了,诗人为什么不歌唱?”的疑问。让等待者失望的是,诗里表现的不是对新生活的毫不迟疑的认同,而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心境。诗的开头就这么写:“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奇异的风,/吹得我的船帆不停地颤动;/我的心就是这样被鼓动着,/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惊恐。//轻一点吹呵,让我在我的河流里,/勇敢的航行,借着你的帮助,/不要猛烈得把我的桅杆吹断,/吹得我在波涛中迷失了道路。”穆旦写于1957年的《葬歌》也坦陈了一个有着沉重的历史负担的知识分子决心改造旧世界观,与旧我诀别的真诚却又曲折复杂的思想斗争过程。),但是曾卓把这一主题持续到了70年代。1970年创作的《悬岩边的树》,以诗的象征获得了高度的概括力,表现了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的不利处境及灵魂姿势。在前一诗里,“我”还抱有希望,因而现身出来,向集体发出“不要遗弃我啊”的恳求,结果是历史的风暴无情地拒绝了个体的请求。现在,“我”既无名也无言,犹如一棵远离群体、处于危境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