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04)02-0112-07 一 1936年5月8日,鲁迅在致文学青年曹白的信中鼓励他坚持学习法文,因为法国有大作家和好作品。鲁迅的文化活动是从翻译介绍法国文化开始的。恰巧是100年前的6月,鲁迅在《浙江潮》第5期译介了雨果的随笔《哀尘》。《哀尘》原是雨果《随感录》中的一篇,题为《芳梯的来历》,亦即史诗般的长篇社会小学《悲惨世界》的素材之一。文中记述了雨果目睹的一件事:在一个雪花如掌、缤纷乱飞的日子里,雨果在泰波的街的马车停车场候车,看到衣着华丽的恶少将雪球塞进一贫苦女子的背部,女子因冷痛交加而反击,却被巡查关进警署,根据法律条文,以殴辱绅士罪判以6个月禁闭,后因雨果签名作保方获释。后来雨果将这个故事加以演绎,写进了《悲惨世界》第5卷。鲁迅在《<哀尘>译者附记》中用文言文发出了感叹,白话大意是:“呵,法律,你为什么只强加于一个地位低下的女子!那个恶少年披着文明的衣裳,在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而那个卑贱的妇女却仅仅想谋取生存而不可得,这是谁造成的罪过,使世界变得像这样悲惨!” 鲁迅在《<哀尘>译者附记》中还介绍了雨果作于1831年的《巴黎圣母院》和作于1866年的《海上劳工》。这两部作品跟他作于1845年至1861年间的《悲惨世界》成为了三部曲,对制约人类的宗教、社会、自然进行了挑战:不合理的宗教教义可以摧残人,不合理的法律条文可以压抑人,自然界的报复又常常使人类束手无策。雨果正是借《巴黎圣母院》质疑宗教,借《悲惨世界》质疑社会,借《海上劳工》表现人跟自然的冲突。鲁迅明确表示,他之所以译介雨果的作品,是因为“嗟社会之陷阱,莽莽尘球,亚欧同慨”。 雨果在致友人信中曾经写道:“对苦难人们的爱活在我的心中,情同手足,我和他们心心相印。”[1](PP478-479)但他却过多地寄希望于抽象的道德和正义。鲁迅跟雨果一样密切关注贫穷、饥饿和黑暗问题——尤其同情于比贫困男性更为卑微的妇女,更为弱小的儿童。他曾经酝酿写一篇关于穷困的文章,题意是:穷并不是好,要改变一向以为穷是好的观念,因为穷就是弱。少数人暴富固然不好,但个人穷也没有什么好。归根结底,以社会为前提,社会就穷不得。与此同时,鲁迅也跟雨果一样力图解决愚昧问题。可以说,提高中华民族的素质,剖析并抨击民族性中的负面因素,是鲁迅创作的基本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鲁迅跟雨果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用的。 继译介《哀尘》之后,同年10月日本东京进化社又出版了鲁迅翻译的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紧接着,鲁迅又翻译了儒勒·凡尔纳的另一部作品《地底旅行》,并于1906年3月由南京启新书局出版。鲁迅留日时期热衷于译介科学幻想小说有三个原因:一、据鲁迅自述,“我因为向学科学出身,所以喜欢科学小说”。二、1878年至1898年,亦即日本明治11年至31年,儒勒·凡尔纳是日本读者最欢迎的外国作者之一,在日本知识界尤其拥有众多的读者。1897年之后,翻译凡尔纳作品的热潮在日本消退,但倡导“小说界革命”的梁启超又紧接着关注这位科幻小说大师的作品。1902年,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新小说》月刊,至1905年底共出版24期。据周作人回忆,当时《新小说》正在译介凡尔纳的《十五小豪杰》和《海底旅行》,深受读者欢迎,更坚定了鲁迅翻译《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的决心。三、鲁迅试图用科学幻想小说的形式向中国民众普及现代科学知识。在一个经历了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的文盲充斥的国度里,提倡科学跟提倡民主是同样紧迫的事情,因为有了民主才能遏止专制,有了科学才能疗治愚昧。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说:“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故缀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 但鲁迅后来也认识到他译文的致命缺点,即没有忠实于原文。这是受日本翻译界不良译风的影响所致。《月界旅行》是根据日本翻译家井上勤1880年的日译本转译的。《地底旅行》是根据日本翻译家三木爱华、高须墨甫1885年的日译本转译的。当时日本翻译凡尔纳的作品多根据并不忠实于原文的英译本转译,在重译过程中又进行增删改写,甚至连作者的名字也张冠李戴。如《月界旅行》日译本将凡尔纳误为美国人查理士·培伦,《地底旅行》日译本又将凡尔纳误为英国人威男。鲁迅不但沿袭了日译本的错误,又在日译本基础上再作加工,用文言文改写成章回体小说。对此,鲁迅在晚年非常懊悔,深责自己自作聪明,并表示他的这两个译本没有保存价值。 平心而论,鲁迅的自责并非故作谦虚,他的上述译本虽然不能作为翻译作品的典范,但在中国的科学幻想小说发展史上仍然具有开创的意义。此外,鲁迅在改译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了一种诚挚而稚气的爱国热忱。如在《月界旅行》第5回中增加了原文没有的字句:“有说(火药)是上古时支那人发明的。”在《地底旅行》第9回中,又插入了原作没有的论述“天人决战,人定胜天”的百余字,表达他积极进取的精神和乐观的生活信念。更重要的是,在鲁迅译本的影响下,科幻小说已经成为了百花斗艳的中国文艺园圃中的一簇奇葩。鲁迅生前,曾热切呼唤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水乳交融,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相互促进。他在1907年撰写的《科学史教篇》中说,人们所应当希望应当要求的,不但要有科学家牛顿,也希望有诗人如莎士比亚;不仅要有像英国波义耳这样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也希望出现拉斐尔这样的画家。人类不仅需要哲学家康德,也必须有音乐家贝多芬;既要有生物学家达尔文,也必须有卡莱尔(T.Carlyle)这样的著作家、历史学家。科幻小说的倡导和繁荣,正是推动两种科学、两种文明同步发展的重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