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80年代以后,中国新诗取得的进展非常迅速。这是正面的印象。而在另一种眼光看来,它是一个诗歌运动接着一个诗歌运动,宣言满天飞,口号叮当响,诗歌的行为主义招摇过市,热闹但是短命。上述两种描述涉及的价值评判截然相反,但却认同一个基本的事实:仅就进程而言,当代诗歌的发展速度确实是迅猛的。站在诗歌社会学的角度,速度即意味着变化。从美学的立场看,事情更是如此。中国新诗自诞生之日起,就在其内部蕴涵了能量巨大的加速度,一方面是要抵御来自传统的压抑,另一方面是想摆脱世俗的偏见。在新诗的历史上,时代和政治这两个因素,一度让诗人们相信,新诗的胜利必然是一种速度的胜利。在当代,海子的写作,也印证了这样的信念。可以说,海子最根本的诗歌意志是建立在对加速度的崇拜之上的。不仅如此,他所展示的写作方式也充满了这样的暗示:真正的诗歌天赋其实是一种审美的加速度,它以一种尖锐而亢奋的方式纠结着本能、直觉、热忱、激情、认知力、意志。甚至在形式上,诗歌内部的跳跃诸如视角的快速转换、意象的偶然并置等等,也都是由想象力的无极变速来操控的。这种状况会诱使人们得出了一个印象:在新诗历史上,优秀的诗歌写作似乎总是与想象力的加速联系在一起。作为一种观感,它大致还说的过去。但作为一种见识,它就显得极为粗陋,也极不牢靠了。比如,在评判像赵野这样的诗人时,它很可能会起到遮蔽的作用。 在当代诗歌的星云图上,赵野可以说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80年代早期,在四川师范大学就读时,他即投身到当时热火朝天的大学生诗歌的浪潮中,并成为其中的领军人物。稍后,他也曾参与酝酿“第三代诗歌”运动。《1982年10月,第三代人》这首诗描绘了彼时彼地的出生于60年的诗人们亢奋的心情: 天空飞动渴望独立的蝙蝠 和他们幸福的话语,仿佛 一切都是真的,没有怀疑 没有犹豫,树叶就落下来 之所以显得亢奋,是由于诗歌的前景又一次以天空的面目显现在新一代诗人的预感中。这里,“天空”的意象实际上对应的是当代诗歌的写作的可能性。这种亢奋也波及到对诗人的代际身份的确认: 这就是他们,胡冬、万夏或赵野们 铁路和长途汽车的革命者 诗歌阴谋家,…… 语调中不乏自信与反叛精神,揭示出了80年代早期弥漫在先锋诗界中的一种张扬的波西米亚氛围,重点则是渴望成为诗歌的天空中的“独立的蝙蝠”。而“革命者”的形象则表征的是一种诗歌状况:既独立于“朦胧诗”,也独立于当时居于主流地位的正统诗歌。不过,在赵野身上,对反叛的渴求更多地转入到独立的需求。这种需求如此内在,以至它不断地滑向一种美学的孤立。它展露了这样一种诗歌观念:诗歌仅仅作为时代的对立物是不够的。诗歌不仅要面对时代,而且更要面对存在的命运。这或许可以用来解释赵野为什么没有像其他的第三代诗人那样引人注目的原因。虽然名列“第三代诗歌”最初的策划者的行列中,但由于先天的诗歌个性,他并没有更深地卷入到它的旋涡中。边缘化,在别的诗人那里,是一种诗歌的不幸与被迫,而在赵野那里,则变成了一种自主的选择。并且,像所有优秀的诗人一样,赵野实际上非常明了边缘化在当代诗歌情境中的辩证意味。边缘化,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充满现实张力的现场,一个目击永恒事物的场所。从写作的角度看,边缘化甚至可以提供一种天然的屏障,有利于诗歌天赋的专注。而从速度的角度看,边缘化意味着一种诗歌的慢,意味着淡漠所有的诗歌时尚,以自己的方式接近诗的真理。 归结起来说,赵野的诗歌方式,就是将语言表现为一种回忆,或记忆。甚至可以说,记忆/回忆是他为诗歌重新塑造的一个有魅力的文体。记忆是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意识浸透在他的诗歌中的。作为一个历练丰富的当代诗人,赵野当然知道,诗歌的素材是无限的,甚至诗歌的主题也可以不断变形,但他并不想放任这样的情形。他选择的写作方式是,诗歌意味着“打开记忆”。也就是说,对他来说,诗歌起源于诗人将自己的记忆打开。这是对人们习以为常的那类诗歌写作学的一种超越。也就是说,与通常的做法相反,赵野没有把诗歌最初的冲动定位在感觉上,而是将它锁定在记忆/回忆上。记忆是衡量素材的尺度,同时也是深化主题的酵母。就诗歌想象力而言,记忆还意味着经验的内敛。这促成了流溢在他的诗歌中的冥想的调子。比如,他经常会在诗歌中提到“古代”、“前朝”、“前世”等等。但他的诗又不同于冥想诗,不像后者那样迷恋超然的物象;在语感上,也不像后者那样趋向封闭。更特出的,他了解记忆的鲜为人知的功能: ……,但记忆 暧昧如官僚簇拥的皇帝 安详平静又四伏杀机 也不妨说,对赵野这样的诗人来说,记忆就是诗歌的想象力。甚至远不止于此,记忆(回忆)也是一种诗人的命运,在《时间·一九九○》这首诗中,在记忆的美学框架内,赵野为他的诗歌定下的总体基调是: 多少诗章出自固执的回忆和 心底,恰似一轮明月照东风 “固执的回忆”显示诗人有意识地把他的诗歌想象力深入到传统和远方。它触及了人生的伤感,但又包含了对伤感的超越。“明月照东风”即在意境方面对这超越做了出色的描绘。此外,怀旧感还是一种精神尺度,用于衡量诗人自己对世界的关注程度。 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最珍贵的遗产,我以为,是历代的优秀诗人都努力把诗歌发展成一种相对独立的自主的人生态度。假如把诗人赵野放到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关联中考察的话,那么,他的诗歌便显出一种古典的倾向。他倾心体现在古典抒写中的那种对诗歌的态度,即诗歌是触及人生奥秘的一种方式。赵野所显示的接近传统的方式表明,传统,不仅仅是一个风格的殿堂,而且更是一座体验的迷宫。更进一步地,传统也可以被发展成一种充满内在张力的感受力。作为一个当代诗人,赵野的独特性是显而易见的:他并非一味地和传统接轨,把传统膜拜成自己的源头,抑或拼命洗刷自己身上的现代征候,进而把自己假想成一位生活在古典环境中的现代诗人,这当然无法满足他的诗歌灵魂。他选择的方式既简洁,又高贵:实际上,他就像一个活在现代的善于感悟天地万物的古典诗人。在这样的诗人看来,时间是永恒的主题,也灵感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