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有些“鬼”。这有点像废话。鬼子不“鬼”,他就不是现在的鬼子了。在我的方言区域,说什么人“鬼”,没有丝毫的贬意,而是表达他有本事、有才华、有智慧等等诸如此类的意思。在这些字眼前面加上一个“鬼”字,说这个人有点儿鬼本事、鬼才华、鬼智慧,这些字眼的分量就被加强了,而且还显得亲切。 鬼子的才华和智慧表现在多方面。这里想说的,是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注:春风文艺出版社将鬼子的《上午打瞌睡的女孩》、《被雨淋湿的河》、《瓦城上空的麦田》收为一集,名为《瓦城上空的麦田》,2004年1月出版。)、他的三部中篇在叙事里所表现出来“鬼”劲儿,以及这种“鬼劲儿”与我们时代的深刻关联。 叙事动力与悲悯情怀 作家的出道,与潮流往往有着密切的联系。你的创作与当时的文学潮流吻合了,你就可能受到关注,就可能成名。如果你在潮流之外,想要受到关注,就难了。于是,新时期的作家往往成“捆儿”的出现。用某个名目,把一批作家捆成一堆。这一堆作家可能就同时出名了。当然,成名之后,你还认不认那个“捆”、那个“堆”,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当然,也有例外。鬼子就是其中之一。鬼子的真正出道,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正不断吸引文坛眼球的时候。如果说鬼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语境,那不太可能,因为鬼子在决心重新写作前,把近年来在中国有影响的作品全部找来看了一遍。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正在影响中国文坛的新走势。但鬼子的“鬼”就在这里,他看所有人的作品,是为了不跟所有的人走,他对创作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追求。再说,鬼子不是七十年代人,他犯不着混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堆里充时尚。于是,在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创作似乎要在文坛形成一个大漩涡的时候,在大江的回旋处,冒出了一点水花,这水花越来越大,竟变成了一个大的水柱,直向天上冲去,受到人们的关注。人们发现,出现了一个独特的作家,他的名字叫鬼子! 这个叫“鬼子”的人有点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爱、性、欲,已经成为文学写作的最大亮点。而鬼子不靠爱情、不靠性,却能把故事写得十分有吸引力,写得精彩得让人放不下。这在五六十年代容易做到,在今天,却太难了。因为今天的读者不好侍候。人们都忙,你不能一下子抓住他,他早就把你的作品丢到一边去了。但鬼子却做到了。他是如何做到的?这是我对鬼子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 鬼子的故事,都有一个强大的叙事推动力。它推动着故事不断地走向高潮,也吸引着读者不由自主地攒紧着杂志或者书本。 大凡好作品,都会有较好的叙事动力。鬼子作品并不因为它有叙事动力就成了值得一说的佳作。重要的在于,他的叙事动力有其极具个人色彩的特色:它往往由一个小事件演变而成,或一小块脏肉,或一个未过成的生日。开始,你对这个小事件也许并不太在意,或者,你并不知道这个小事件,将来在故事中会发生那么大的作用,你会把它当做一般地事件去读。但读着读着,你会发现,就是这个小事件,不断地推动着故事发展,滚雪球一般把故事扩大,最后竟把故事推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心动魄的程度!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就因为一小块脏肉,最后竟至于闹到家破人亡。《瓦城上空的麦田》就因为一个未过成的生日,最后让两家三口人撒手西去。《被雨淋湿的河》的主人公就因为想挣一点钱,钱没挣着却丢掉了性命。 把这些由小事件演变成的叙事动力稍作抽象,我们会发现,它们都是些小欲望,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小欲望,或物质的,或精神的。《上午打瞌睡的女孩》里的母亲为了找到父亲,以解决生计问题,是物质欲望。《瓦城上空的麦田》里的乡村老汉李四为了让生活在城里的儿女记住自己的生日,是精神欲望。而《被雨淋湿的河》晓雷的言行里,既有物质欲望,也有精神欲望。 我需要在这里插一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把欲望仅仅当成了物质欲望、肉体欲望。其实,人的欲望既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既有肉体的,也有心灵的。欲望与需要相关,或者说,需要就是欲望。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为多种层次,它们是:一、生理需要,也是生存需要,这是人最基本的需要,但它并不是需要的全部。在它之上或之外还有,二、安全需要;三、归属与爱的需要;四、尊重需要;五、自我实现的需要等等。这一点,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几乎成了人们的常识,但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却将这一常识忘记了。我现在想提醒人们回忆这一常识。当然,我还想说,人们的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并不是一个层次满足了,才走向下一个层次的。处于生活底层的人们并不是没有精神欲望。 让我们回到鬼子,回到鬼子的叙事动力:挣扎在生活底层人们的小欲望。这些欲望都很小,但在这些人们那儿却无法得到满足。于是,鬼子的叙事动力便产生于这样一个机制:寻找/破灭。寻找欲望的满足——希望破灭;再寻找——再破灭,直至生命的消亡。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里“我”母亲因为失业、贫穷,偷了卖肉者的一小块脏肉,被人发现。这事儿一般来说,母亲当时受点辱骂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却导致了父亲的离家出走。家里出现了生计问题。当母亲听说父亲已经回来,并和一个妓女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后,叙事就把母亲推向了一个更大的苦难之中:寻找父亲。终于,母亲的希望破灭。母亲第一次的希望破灭导致母亲的第一次自杀。母亲被救活后,生计出现更大的问题,逼着“我”天天去饭店守候父亲。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我”在饭店的美容屋里找了一份工作,这样既能守候父亲,又能有点收入。不想,“我”又被假意关心我的邻居马达诱奸怀孕。这件事导致母亲的第二次自杀。这次她成功了。第二次自杀是因为母亲的希望完全破灭。如果说,找不到父亲,女儿还能成为她将来的希望的话。那现在,连将来的希望也无望了。希望——破灭,再希望——再破灭,使母亲走完了她悲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