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民国(廿世纪二三十年代)武侠小说的狂潮中,出现了六位比较著名的武侠小说家。按照成名先后,他们依次是平江不肖生(向恺然)、赵焕高、还珠楼主(李寿民)、白羽、王度庐、朱贞木。按照创作倾向,他们则可分为两组: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和朱贞木是一组,属于所谓“剑仙派”,亦可称之为“剑侠派”或“剑仙神魔派”。书中的“剑仙”或“非剑仙”(即“邪派妖魔”)皆可腾云驾雾,遨游太空,口吐白光,飞剑杀人。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四大“剑仙”集团拼斗厮杀;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则囊括了天下一切“剑仙”、“非剑仙”,全文长达350万言(预计写1000万言,因新中国成立而夭折);朱贞木的《罗刹夫人》、《七杀碑》之类,虽然没有再重复炮制“剑仙神魔集团”之类,但却出现了鬼母、罗刹、人猿、巨虺之属,其荒诞、恐怖的程度亦不在还珠楼主之下。赵焕高、白羽、王度庐则为另一组,属于或基本属于“侠客派”。他们的作品虽然写的是江湖恩怨,武林厮杀,但基本框架则为行侠仗义,抱打不平,扶危济困,抑强扶弱,除暴安良,特别是尽量缩小“江湖”与人世的距离,让“江湖英雄”、“绿林好汉”尽量生活化、平民化或者说“凡人化”。他们作品中的“侠客”或“非侠客”,充其量不过是膂力过人,武艺出众(包括刀法、剑法和暗器),他们不会腾云驾雾,剑气杀人,他们的最高武艺不过是飞檐走壁、“珍珠倒卷帘”之类。赵焕高的《精忠奇侠传》还有一点“剑仙”的影子,而到白羽和王度庐笔下,连这类影子也没有了。白羽的代表作《十二金钱镖》和王度庐的代表作《卧虎藏龙》(电影《卧虎藏龙》另当别论),都相当生活化、“凡人化”,除了“江湖”打斗外,很多地方与“五四”以来的新文艺小说相差不大。在谈到这种创作倾向时,白羽说过这样一段话: 今设事行文,一以写实之法为之;体会物情,不尚炫奇;撰词比句,自加断制。而文采得失,难逃倒车之讥,新瓶旧酒,恐贻知音之笑!”(《十二金钱镖·第三版序》,天津正华学校出版部,1942) 所谓“写实之法”,所谓“体会物情,不尚炫奇”,说的正是生活化、“凡人化”,那些不合“物情”的“炫奇”,那些腾云驾雾、飞剑杀人之类的胡编乱造,他是鄙薄而且不用的。白羽的这种武侠小说创作倾向,植根于他对人生和文学的理解,也来源于“五四”新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其中,“五四”新小说之父鲁迅的影响就十分明显。 2 打开《鲁迅书信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在1921、1922年,赫然可见鲁迅致宫竹心的七封信。宫竹心者,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武侠小说家宫白羽也。这时他则是一位默默无闻的热爱文学的青年。 白羽(1899—1966),祖籍山东东阿,生于天津。父亲原为袁世凯的警卫营长,饷银颇丰。但在1919年突患脑溢血辞世,财产遭生前友人坑拐,家道遽然中落。宫竹心与鲁迅通信时,正是一位22岁的破落户子弟。宫氏致鲁迅的信恐已无存,但从鲁迅的回信也不难发现对白羽一生特别对其武侠小说创作相当重要的几点。 第一信写于1921年7月29日,是代其二弟周作人写的。宫氏给周作人写信,借阅周作人翻译的《欧洲文学史》和鲁迅、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因周作人正在西山养病,所以鲁迅说:“周作人因为生了多日的病……由我替他奉答几句。《欧洲文学史》和《域外小说集》都有多余之本,现在各各奉赠一册,请不必寄还。” 第二信写于同年8月16日,信曰:“先生兄妹俱作小说,很敬仰,倘能见示,是极愿意看的。” 第三信写于同月26日,前一天宫氏往访未遇,故鲁迅写信致歉。信曰:“小说已经拜读了,恕我直说,这只是一种sketch(按即速写),还未达到结构较大的小说。但登在日报上的资格,是十足可以有的;而且立意与表现法也并不坏,做下去一定还可以发展……先生想以文学立足,不知何故,其实以文笔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职业……这些主持者(按指上海《礼拜六》等杂志主持者)都是一班上海之所谓“滑头”,不必寄稿给他们的。” 第四信写于同年9月5日,曰:“寄《妇女杂志》的文章由我转去也可以,但我恐不能改窜,因为若一改窜,便失了原作者的自性,很不相宜……删改几字,自然是可以的”。 第五信写于同年10月15日,曰:“来信收到了。本星期日的下午,我大约在寓,可以请来谈”。 第六信写于1922年1月4日,曰:“前回的两篇小说,早经交与《晨报》,在上月登出了。” 第七信写于同年2月16日,曰:“至于地方一层,实在毫无法想了。因为我并无交游,止认得几个学校,而问来问去,现在的学校只有减人,毫不能说到荐人的事,所以已没有什么头路。” 这七封信,自然表现了鲁迅对宫氏的支持和帮助(如推荐发表稿件、帮助找工作、赠书、谈人生体会等),但我们更感兴趣的是它们透露了宫氏当年的生活境遇和思想方向,这和他以后的武侠小说创作恰恰是大有关系的。 比如,宫氏兄妹“俱作小说”,文学兴趣甚浓厚,鲁迅一方面表示“敬仰”、支持,但另方面则以清醒的认识大泼冷水,坦言“以文笔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职业”。宫氏的文学热情并未被这瓢冷水浇灭,几年间既写小说,又写散文,还搞翻译,决心以苦为乐。然而,以小说换柴米终于碰到了大难题,家庭生活越来越困顿不堪了。在苦苦挣扎了七八年之后,他终于舍弃了纯文学的创作,而选择了比较畅销、可以养家糊口的武侠小说创作之路,家庭生活立时改观了。然而,这却带来了宫氏内心的巨大痛苦,他后来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