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在这里纪念唐弢先生诞生九十周年,同时举行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颁奖仪式,是很有意义的。在我看来,设立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是能够体现唐先生的一个基本精神的:他始终对青年给予极大的关怀和爱护;这可能有鲁迅传统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显示了现代文学的某种特质的。我自己也是亲身感受到唐弢先生对年轻一代的关爱与扶植的,尽管我认识唐先生时,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青年”。而尤其使我至今难忘的是,我与唐先生仅有的一次通信中,曾有过的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的讨论。问题是由我给同代的学友杨义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所写的书评中的一段议论引起的;我在作出“在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史上,我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的论断以后,又作了这样的发挥:“(我们)每迈一步,都强烈地感受到与时代、学科发展不相适应的旧的观念、思维定势、研究方法、知识结构,以至语言习惯,对我们的束缚。于是,我们只能一面挣扎,一面前进。我们不断地反省自己,否定自己,修正自己的形象,经常处于‘今是而昨非’的感慨与惶惑之中。我们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研究成果的局限性,就如鲁迅所说,‘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石一木,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和范本’。现代文学研究的真正突破,将不是由我们,而是另一代(很可能是好几代人)手中实现——他们处在另外的历史条件下,理应有比我们这一代更合理、更健全的观念、思维方式、知识结构与研究方法。”(注:钱理群:《同代人的观察和理解——评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世纪末的沉思》,113~114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唐先生看了这篇文章以后,即给我写信,批评我在文章中所流露的“感伤”情绪,在他看来,各代人都有自己可干的事,他相信我们这一代人还是大有可为的。读了唐先生的信,我自是十分感动;记不得有没有写回信,但先生的鼓励与期待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了。为了准备今天的发言,昨晚我又重读了当年的文章与唐先生的来信,颇有几分感慨。首先注意的是一个事实:文章中所期待的“另一代”学人今天已经出现了,而且恰恰是我们这次评奖的对象,获奖者就是他们的代表。这是很有意思的。如果说十多年前写的文章里,多少有些进化论的痕迹;今天我们就可以以一种更开放、自然的心态来讨论各代人的关系:前一代人当然不是不可逾越,后一代人也不是注定超过前人;各代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并因此获得不可替代的价值。由此而产生了讨论的兴趣:现代文学研究界所出现的新一代学人,是怎样“找到自己”:形成自己的特点,获得自己的价值的? (一) 我们这里所说的“新一代”的研究者,主要是指这次评奖的对象:40岁以下的青年学者。从成长的背景来看,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进入大学,在80年代末经历了精神上的巨大震撼,以至危机以后,在90年代逐渐重新寻找自己的人生与思想、学术的支点,而终于陆续发出了自己的日趋有力的声音的一代学人。 这一代中的一位学者薛毅这样谈到了自己在寻路过程中的“思考、困惑和矛盾”:“我在探寻我以前所信奉的一切的真理性,我在怀疑和拷问它们。但我并不愿意弃绝它们,而希望能够留下一些东西来。换言之,我既愿意做价值的批判者,又愿意做价值的守护人。这双重角色很沉重,有时不免相冲突,不免要去调和二者的紧张关系,不免无法真正调和,不免要重新思考那已经写下的文字。最严重的时刻能使我‘失语’,进入一种‘无词的言语’式的困境”,但也就是在对这样的困境的直面与挣脱中找到了自己“以后研究的新起点”。(注:薛毅:《无词的言语·后记》,256页,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 我不知道薛毅的自白在他的同代人中有多大的代表性,但我从中读出的几点意思却是我感兴趣的:作为90年代的学人,首先要处理的是与前代学人,也就是老师辈的学者,以及80年代的中国学术之间的关系,即继承、坚守什么,怎样继承与坚守;批判与扬弃什么,怎样批判与扬弃。而更为复杂的是,批判与坚守,有时是“不免相冲突”,而且“不免要去调和”却又发现“不免无法真正调和”。这样,对前人与前代学术的批判与质疑,最后都转化为对自我的批判与质疑,并不能不经常陷入“失语”的状态,即使勉力表达,却不能避免艰涩与缠绕:表达的困境背后是思考的困境,学术的困境与生存的困境。这样,就在90年代空前艰难与空前复杂而丰富的政治、思想、文化、学术的环境中,孕育出了这样的渗透了怀疑主义精神的学者——当然不能以此来概括这一代中的所有的人,但在我所接触的许多严肃思考与追求的年轻学者,都不同程度地具有这样的精神气质,大概还是真实的。记得当年汪晖在评论我的《心灵的探寻》时,曾经说过:“尽管他一再地谈及‘20世纪’,但从本质上说,他距离萨特、加缪、卡夫卡还相当遥远,倒是和19世纪俄罗斯文学有更多的关系。”我自己(或许还有我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是无法摆脱骨子里的理想主义(以及与此相应的启蒙主义立场)的;这或许正是在萨特、加缪、卡夫卡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试图质疑、摆脱,而又希望有所继承、坚守的东西——他们对萨特、加缪、卡夫卡也有所质疑。这就有了这次获奖者之一的罗岗对他的导师王晓明的这番话:“你们这些人有理想,有确信,可我们觉得那些确信有问题,我们没法和你们一样坚守它们。我们想要有更经得起批判的立场,可这很难……”而且又有了王晓明对他的学生的困惑的解读:“进入80年代以后,他们相当迅速地接受了从域外传来的新的理论,这些理论非常犀利,足以帮助他们‘解构’昔日和当下的许多思想错觉,但同时,他们在80年代建立起来并据以整理——有时甚至是压制——自己的生活感觉的一些理智的信念,例如‘启蒙’、‘知识分子’,等等,也随之受到了质疑。他们并不放弃这些信念,但似乎也很难像十年前那样无条件地信奉它们。他们努力想重建比‘启蒙’更可靠的思想立足点,但当用福科式的眼光细细搜寻以后,他们却不无沮丧地发现,除了一个抽象的‘批判’的立场,除了从这个立场出发,借用合适的理论来搭建一些临时性的论述基点,就无法再有更确定、也更稳固的思想立场了。”由此而开始的将是一个至今也没有完成的信念、价值重建的追寻过程。(注:王晓明:《重建统一的个人生活》,256~257页,罗岗:《面具之后》,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其实,这也是我们这一代的所面临的问题。就我个人而言,在90年代,也经历了对80年代的理想主义、启蒙主义的质疑,以及质疑后的坚守,形成了一个“在质疑中坚守,在坚守中质疑”的复杂而充满矛盾的立场。但从主导方面来说,恐怕仍然是沿着80年代的惯性一路走下来,只是没有了当初的自信与一往直前,而是多所怀疑与犹豫;而且因为自知已无大变动的精力与时间,面对矛盾,也就将其悬置起来,无力也就不想去解决与克服了。年轻一代则不同,他们前面的日子还很长,许多矛盾是无法回避的,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困惑与痛苦,是比我们更为深重与深刻的。这一点,是我们考察这一代学人所必须注意并给予理解和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