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3)06-0071-07 过去,无论是权威的文学史教材,还是代表性的诗歌研究专著,大多数指出初期白话新诗只重“白话”不重“诗”的倾向,并且认为其内容上所表现的新思想,不少体现为浅薄的人道主义,未能普遍地运用个性主义去深化诗歌的主题;诗人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自我,还没有从描摹事物的圈子里跳出来,形成鲜明独立的自我性格,因而能显示诗人独特风格的创作并不多见。不可否认,初期白话诗人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重白话轻诗艺的倾向,致使不少白话新诗艺术性较差。但也要看到,大多数白话诗人是十分重视艺术探索的,他们在白话新诗的艺术建构上是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的,特别在白话新诗的精神层面上作了更大的开拓,所以,其白话新诗不但革新了语言形式,而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精神内涵,表现出十分鲜明的时代性特征。本文仅以胡适、刘半农和周作人等三位重要的白话诗人为例,具体分析他们不同的创作倾向和个性化的精神表现,从而更加深入地揭示初期白话新诗的精神特征与历史意义。 胡适:大时代里寂寞的心声 胡适的诗,以并不成熟的外形折射出了一个时代先行者灵魂挣扎的痕迹。个人情感与时代要求之间的冲突,在他的诗里表现得最为明显,其乐观明朗的调子里隐含着其实非常寂寞和孤独的情绪。 在一个文化急剧变革的大时代里,胡适扮演着先行者的角色。作为“五四”文学革命最积极的参与者与实践者之一,他对于革命的困难和“尝试”的艰辛有着较之常人更深刻的体会。但同时,我们从《尝试集》可以看出,胡适还有着他无法摆脱的内在精神困境,这种困境源于其社会文化理想与个人情感之间的巨大矛盾张力。个人情感在这里并不是儿女恋情,而主要指胡适与朋友之间的深情厚谊。在其人生与文学道路上,朋友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曾经与朋友朝夕相处,挥洒青春,畅饮人生,快意无比。然而,昔日那些过从甚密的友人,因为文化理想之不同,后来却纷纷分道扬镳,甚至互相背道而驰,这对于生性宽厚、重情重义的胡适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伤痛。当胡适以披荆斩棘的气魄投入到文学革命时,其内心深处却无法不被那样一种复杂的情感因素困扰和纠缠。一方面,他怀念与友人一起意气风发的日子,缅怀相互真挚深厚的情谊,而另一方面,在变革现实的主张上,朋友的保守和反对无疑又成为他的沉重压力。 《尝试集》中的《蝴蝶》一诗,是透视其精神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参看作者自述可能更利于理解: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长林乱草,远望着赫贞。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下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也慢慢的飞下去,去寻它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感触,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所以我写了一首白话小诗,题目就叫做《朋友》(后来才改作《蝴蝶》)‘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这种孤单的情绪,决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讨论,若没有那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函的朋友切磋的乐趣,我自己的文学主张决不会经过那几层大变化,决不会渐渐结晶成一个有一系统的方案,决不会慢慢的寻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注:胡适:《逼上梁山》,《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第3页。) 从中我们至少可以感到,《蝴蝶》并非无病呻吟、为文造情,而是有感而发,甚至是诗人“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后不得不发的产物。一旦回溯到历史的具体情境中去体悟这首诗,我们是可以感觉到诗人的真性情和大寂寞的。它不是表层文字“孤单”、“可怜”等所透露的一点惆怅之感,而隐含着一种更为深沉浩淼的孤寂之情,个人情感在大时代里无处归依的精神困境以“蝴蝶”意象影射出来了。蝴蝶是起兴之物,也是象征之物,诗人写蝴蝶,实则是写自我。自我情绪经由蝴蝶诱发,似乎只是当下和瞬间,实则由来已久,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情境下得到宣泄而已。昏黄的午后、芜杂的林草、浩淼的江水,若隐若现的两只蝴蝶,置身于这样一个荒芜暗淡的背景,诗人潜藏的寂寞和孤独,经由那飞去飞来的蝴蝶的牵动,便一点点蔓延和阔大,直到与那个苍凉的背景融为一体。 诗人在大时代里挣扎的艰辛、对过去美好时光的眷恋、失去朋友慰藉的深深怅惘等复杂的情绪体验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诗中独特的精神世界。《蝴蝶》原题为《朋友》,《尝试集》以“蝴蝶”或说以“朋友”为主题的诗非常多。除《蝴蝶》较含蓄、隐晦外,其它作品几乎都是直接抒写对于友人的感激怀念或失去朋友的悲伤痛楚,如《赠朱经农》、《虞美人·戏朱经农》、《“赫贞旦”答叔永》、《朋友篇——寄怡荪、经农》、《文学篇——别叔永、杏佛、观庄》、《送叔永回四川》、《许怡荪》、《我们三个朋友》和《晨星篇》等。这些诗,大多缺乏娴熟的技巧,也少有深刻的思想,仅一些简单的白描或叙事,甚至还不乏一些唠叨的说理,但因其中蕴涵着真切朴实的感情,所以仍然能够显示诗人的个性精神。其中《许怡荪》的情绪最为悲痛伤感,它是一首悼念友人的作品。故地重游,景物依旧,友人却已诀别,“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伤感惆怅至极不觉“凄然堕泪”。诗人以想象起笔,“怡荪!/我想像你此时还在此!你跑出门来接我”。在展开想象、极力铺成与友人相见的种种美好情形后笔峰突然一转,将想象拉回现实,“车子忽然转了弯,/打断了我的梦想。”一切美好的想象如同梦一般顷刻间悄然逝去,逝不去的依然是现实的伤痛和悲凉。再如《一笑》,呈现的不是佳人的“巧笑倩兮”或情人的“回眸一笑”,而是多年前一个陌生人的“偶然一笑”。生活中偶然邂逅的人,无意间碰到的事,或许会永久定格在记忆的河床里。“欢喜也罢,伤心也罢,/其实只是那一笑/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表明诗人的纤细与敏感,也透露出诗人灵魂波动震颤的音符。萍水相逢之人,一个淡淡的微笑,便永远挥之不去,由此可看出诗人易感于人生的聚散离合,而对于因人生方向和文学理想之不同所导致的朋友间的分分散散,诗人难免不会有更多的遗憾、更深的惆怅,这就是《尝试集》里时有流露的寂寞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