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小说来讲,上海无疑是一个闪光的名字。从“五四”以来,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中国最优秀的两位作家——鲁迅和张爱玲,也曾产生了许多优秀的作品,直到今天,上海依然是一个在文学上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城市,在这个城市有当代最有影响的两份杂志《收获》和《上海文学》,有实力雄厚的作家队伍和文学批评家阵容,也有像王安忆这样的广为人知的作家。关注上海的文学创作现状,研究像王安忆这样的受人关注成绩斐然的作家的创作,尤其是探讨她的作品中存在的问题,应当被视为一件对改变上海文学乃至全国的文学写作中一些消极现象,都是很有必要的工作。 一、欲望化写作和小资情调 ——《小城之恋》《我爱比尔》及美女文学 在王安忆的写作生涯中,影响或争议最大的作品,是中篇小说《小城之恋》,该作品于1986年发表于《上海文学》第八期。《小城之恋》用幽默和心理分析的手法,刻画了歌舞团的一对舞蹈演员分分合合的情爱故事。这部作品的用词和技巧非常讲究,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几乎挑不出毛病。这部作品距今已17年,但是读来仍然刺激过瘾,让人在压抑中体验欲望的力量以及时代对人性的压抑。作品的几处读来非常精彩:“其一,男女主人公在练功时,男主人公帮助女主人公开胯:她躺在他的面前,双腿曲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开。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止,几乎要窒息,汗从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他虽然身体长得小,但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心了;而她虽然发育丰满,但头脑却简单得像一个孩子。其二,她新换了一套肉色的练功服,领口开得很低,背后裸到腰际,裤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进大腿根部,他们一起练习托举的一个动作,她扮演老红军,他扮演小红军,小红军要爬到老红军的背上,而且要反复排练。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脊背,那脊背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舞蹈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散他丝毫的注意力,他负在一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的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这光与热传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待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背来。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遍一遍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作的节拍。躯壳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样轻松自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待。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注:王安忆:《岗上的世纪》,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从技巧上看,王安忆绝对是炉火纯青。但为什么这样的作品不能感动人和震撼人呢?问题出在哪里呢? 一部好作品的意义永远在版本之外,对技巧和形式的研究无法洞察其真正的价值,构成作品高贵品质的一切,是主人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美妙的光泽。正如尼采所说:“为艺术而艺术意味着:‘让道德见鬼去吧!’不用多久就产生一个后果,道德滑坡和人性趋恶,最后艺术就成了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蛔虫。如果对艺术削弱价值评说,艺术就会成为雕虫小技和细枝末节。”(注:尼采:《偶像的黄昏》第70—71页,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周国平译。)艺术的意义是生命的热望和兴奋剂,如果单纯歌颂欲望,会放出仇恨、厌世和邪魔的眼光,使人误入歧途。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表达的天才,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或巨大的不幸和种种令人恐惧的问题,要有战胜的勇气和情感的自由。在悲剧面前,我们灵魂里的战士庆祝他的狂欢节;艺术是苦难者的救星,使生命成为可能的伟大手段,是求生的伟大诱因。对此,高尔基通过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宣告说:“上帝派人到这个地球上来,为的是叫人做善行并且以欣悦的心情去珍爱生活;可是艺术家们把那种生活弄成了什么样子?”(注: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7月版,满涛、辛未艾译。)为什么非要把男女主人公的身材和头脑故意颠倒?为什么练功时偏要穿肉色的训练服?黑暗放出的是魔鬼,光明才能滋养美与善的使者。具有兽性的人才把女人视作玩物,男人天生的能力是对女性的爱和美的欣赏,那时灵魂才能放出人性的光芒。因此,当有人盛赞高尔基使他的人物发挥高贵品质时,托尔斯泰耸耸肩,淡然地说:“我在高尔基之前早就知道乞丐也有灵魂,否则就是伪艺术品。”(注: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7月版,满涛、辛未艾译。)此外,《小城之恋》中所谓的幽默也是人为的幽默,是伪幽默,是作者故意而为之,反差的目的是为了制造魔鬼。真正的幽默是生活本身的荒诞,没有半点虚构的痕迹。契诃夫就是一位天才的幽默大师,《在理发店里》他写道:亚果夫朵跑到追求他女儿的玛卡尔的小理发店去揩油理发。当玛卡尔把亚果夫朵的头发光光地剪完半边后,发现做女婿无望,于是心碎,无心再剪另外半边,决定明天再剪。次日,玛卡尔一本正经,坚持给钱才剪,可是亚果夫朵不愿意用血汗钱去理发,拒绝付钱——结果在女儿结婚那天,他只好半边长发半边光头去跳舞。契诃夫的作品中,毫不客气的嘲笑人们,剥掉人之假面具,再后来则化为悲恸、容忍与怜悯。就仿佛一位伟大的智者,从那些呆闷无聊的人们身旁经过时,瞧瞧他们满含沮丧和忧郁的苦笑,以温和而含意良深的责备口吻,悦耳且诚恳的声音说:“先生女士们,你们的生活过得很糟!”(注:引自《契诃夫幽默作品集》,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王健夫、路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