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变,讨论五四文学革命及其历史意义,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都应该是重要的文献。其中《文学革命论》尤以态度较为激进而引人注意。然而在文章基本内容的理解方面,虽然八十多年已经过去,学界对之却未必有确切的定见,甚至还可能存在某些严重的误读。例如,对《文学革命论》作者所谓“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这一说法,长期以来就当作陈独秀否定中国古代文学——封建时代文学来理解。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它成为肯定“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封建彻底性的标志之一(虽然没有忘记指出它的“偏激”)。到了80年代,这又成为指责“五四”带来了“文化断裂”的根据。两种一正一反几乎截然相反的评价,都建立在相同的理解的基础之上,却很少有人对这一理解本身是否准确、是否科学、是否符合陈独秀的原意提出怀疑。 陈独秀确实说过要“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他是在对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大声疾呼表示支持时说这番话的: 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这里,陈独秀所谓的“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究竟是什么意思?按照上个世纪后半期人们的通常理解,“古典文学”一词包括两种含义:一是指过去年代的经典性作品,二是泛指古代文学。以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的《现代汉语词典》1996年修订版为例,对“古典文学”的释义就是:“古代优秀的典范的文学作品。也泛指古代的文学作品。”如果采用这两项解释中的任何一项,毫无疑问,都可以认定陈独秀对待中国古代文学的态度是绝对错误的。中国古代文学有着辉煌的成就,创造了许多独特的堪称经典的作品,陈独秀怎么忽发奇想就叫喊“推倒”呢?这个陈独秀莫非有点精神病?要不然,实在太粗暴、太野蛮、太愚昧无知了,“五四”的历史实在太可笑了!但是,且慢!当我们将上述理解安放进《文学革命论》文章的具体语境中,就会发现,上面这类理解是难以成立的。因为,有两重明显的障碍跨不过去: 第一,陈独秀所谓“文学革命军”的“三大主义”,要“推倒”的和要“建设”的两项目标本来都是反义而对称的。像“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对应的方面就是“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像“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对应的方面就是“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只有中间这一条“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同“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从词性到意义上完全不能对应。“写实文学”体现的是一种创作方法或创作态度,古代、现代都可能有;而“古典文学”是文学史上时间阶段的划分,也可能意味着经过时间考验的一部分比较优秀的作品;这两个概念并不能构成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关系。“古典文学”中,像杜甫的“三吏三别”、《北征》,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丰折臂翁》,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等等,本来就是“写实文学”或基本上是“写实文学”,为什么要“推倒”重来?将“古典文学”与“写实文学”相对立,这从形式逻辑上讲不也明显说不通吗? 第二,说陈独秀排斥和否定古代文学,这种理解也同《文学革命论》全文的意思直接抵触。因为就在《文学革命论》中,陈独秀对相当多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比方说,他肯定了《诗经》的主体部分——“国风”,还肯定了楚辞,说“国风多里巷猥辞,楚辞盛用土语方物,非不斐然可观”。用“斐然可观”四个字去赞美,还不高吗?接下去,陈独秀又说:“魏晋以下之五言,抒情写事,一变前代板滞堆砌之风。在当时可谓为文学一大革命,即文学一大进化”。可见,他对南北朝及其后的五言诗的新鲜活泼,评价也很高。由于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对“诗至唐而极盛”的现象已多有涉及,陈独秀没有在唐诗方面再作申述,只对律诗尤其排律表示非议。而对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古文运动,则称他们“一洗前人纤巧堆朵之习”,“自是文界豪杰之士”。至于“元明剧本,明清小说”,陈独秀更称之为“近代文学之粲然可观者”。所以,从《文学革命论》全文来看,陈独秀绝对没有否定中国古代文学的意思。有的学者所认为的“陈独秀进一步提出‘推(打)倒’‘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注:郑敏《世纪末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载《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郑敏教授此文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对新诗语言变革问题提出了极为重要的见解,但对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推倒”“古典文学”之说却存在着误读。),那显然是受了表面文字的迷惑而导致的误读。 这样说来,陈独秀所“推倒”(注:陈独秀所谓“推倒”,从上下文来看并非“打倒”之意,乃是驱逐其所占据的主流文学之地位。)的“古典文学”这个概念,既不是在“古代文学”的意义上使用的,也不是在“经典文学”的意义上使用的。上世纪50年代以来人们的理解——无论是称赞或者责备——都不符合实际。我们应该换一种思路来接近陈独秀所谓“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的本意。比方说,不妨从近代汉语词汇变迁的角度去考察一下“古典”、“古典文学”这些概念的演化。 “古典”这个词在汉语中出现得很早(至少东汉时就有),但词义与20世纪20年代起流传的很不一样。《后汉书·儒林传论》说:建武五年,“乃修起大学、稽式古典”。这里的“古典”一词仅指古代典章,并不包含后来的“经典(Classic)”的意思。直到民国4年(1915年)商务印书馆初版《辞源》仍然这样释义:“‘古典’,古代典章也。”在“古典”一词中注入“经典”这层含义,是欧洲文艺史上Classicalism这个外来词语经过日本学界而传入中国,并且被译成“古典主义”之后。“古典主义”,可以说是由日语转入的汉字原语借词。1915年的《辞源》初版中来不及收入“古典主义”一词,待到民国20年(1931年)出版的《辞源续编》才开始收进这个词条,并有这样的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