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文学的发生期,“新诗”出版的兴旺,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史现象。据蒲梢所编《初期新文艺出版物编目》统计,从1919年到1923年间,共出版各类诗集18部,包括个人诗集,同人合集与诗歌选集。这个数字,现在看来并不惊人,但同一时期的小说创作出品短篇、长篇加在一起只有13种。(注:参见文学研究会编《星海》(《文学》百期纪念),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8月。)由此可见,“新诗”不仅是新文学的急先锋,而且在初期文学的出版品中也是中坚力量。有意味的是,早期新诗集的出版者虽有多家,但细分起来,影响较大的几部诗集的出版还是相当集中的,基本上被亚东图书馆、泰东图书局和商务印书馆三家包揽(商务三种:《雪朝》、《将来之花园》、《繁星》,亚东七种:《尝试集》、《草儿》、《冬夜》、《蕙的风》、《渡河》、《流云》、《一九一九年新诗年选》;泰东两种:《女神》、《红烛》)。其他书局或只偶一为之,或根本是由诗人自印。其中,商务版诗集属于文学研究会丛书系列,在出版品中份额不大,“新诗”并不是其“重头戏”。但是,对于亚东、泰东这两家规模较小、以新文化出版为主干的出版者来说,“新诗集”的出版却与“新书局”自身形象的确立以及生存和发展,有着相当紧密的关联;而新诗社会影响的扩张不仅有赖于和“新书局”的合作,新诗坛内在的分化,也隐约地显现于“新书局”的微妙对峙间。因而,在“新诗集”与“新书局”之间,一个可待开掘的论述空间便由此产生。 一 在新文化兴起之初,对既有出版业的批评便不绝于耳,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这两家出版界的龙头,无疑是火力的焦点。宗白华在《评上海的两大书局》一文中,就指责商务:“十余年来不见出几部有价值的书”,而中华则无评论价值。(注:1919年11月8日《时事新报·学灯》。)在个人的言论之外,《新青年》、《新潮》对商务旗下杂志展开的围攻则更是著名。(注:先是陈独秀发文抨击《东方杂志》反对西方文明,提倡东方文明,掀起东西方文化之争(《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新青年》5卷3号,1918年9月);继而是罗家伦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把商务旗下诸多杂志批得体无完肤。(《新潮》1卷4号,1919年4月))虽然,商务、中华等大型书局也积极跟进,迅速与新文化的势力接轨,但在某些新文化运动人士看来:“其实他们抱定金钱主义”,商业利益是其第一位的考虑。直至1923年,还有人发表文章,认为出版界“混乱”的原因,是“出版界的放弃职责,惟利是图,实为致此恶象底是最大的动力”,而“本篇所论,还只是对几家较为革新的书店而言”,矛头所指仍以革新后的商务、中华为中心。(注:参见霆声《出版界的混乱与澄清》,《洪水》1卷3期与5期。)因而,在旧有的出版业之外,构想一种以新文化人士为主体的新的出版方式,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注:譬如,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就发生过关于“新文化书店”的讨论。讨论者在对出版新文化书籍的大书店,纷纷表示不满的同时,也认为“最好这种书店,即由各种学术团体集合资本开设”,并提出了具体的方法、程序。(参见1920年3月间的《时事新报·学灯》))后来北新、创造社出版部、光华书局等新型书店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呼声的产物。但在这一构想实现之前,新文化的传播,必须依赖与出版商的合作,群益、亚东、泰东等书局都由此脱颖而出。群益发行《新青年》,亚东代理北大出版部,销售、代办或印行各类新杂志,后来又标点旧小说,而泰东则出版创造社丛书,都著称一时,被看做是新书局的代表,(注:宗白华曾评价当时的书局:“现在上海的书局中最有觉悟,真心来帮助新文化运动的要算亚东和群益。中华、商务听说也有些觉悟了,究竟是否彻底的觉悟,还不能晓得。”(见《复沈泽民信》,1920年1月19日《时事新报·学灯》)另:由毛泽东等人创办的长沙文化书社,当时与八家正式出版物有交易协议,其中头两家就是泰东和亚东。(王火《关于长沙文化书社的资料》,《中国出版史料》补编,第410页,张静庐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到了40年代,还有人将亚东与泰东,两位经理赵南公和汪孟邹并提,认为是当年上海四马路上仅有的纯正书商。(注:萧聪《汪孟舟——出版界人物印象之一》,1947年8月10日《大公报》;汪原放的《回忆亚东图书馆》第204~208页转引了此文及汪孟邹的回文,北京:学林出版社,1983年11月。)“新诗集”的出版,正是发生在这一过程中,尤其在亚东、泰东那里,“新诗集”与“新书局”之间存在着饶有意味的文化关联。 在初期的新文艺出版领域,亚东图书馆算得上是一家新诗的“专卖店”。如上文所述,早期新诗的主要出品基本由亚东、商务和泰东三家包揽,而亚东出品占据了其中的大部,有七部之多,而且《尝试集》、《草儿》、《冬夜》、《蕙的风》等新诗史上的奠基之作,在当时都十分畅销:《尝试集》出版3年已出4版,印数15000册,据汪原放统计到1953年亚东结业时,共出47000册,数量惊人。(注:见汪原放《回忆亚东图书馆》,第53页、82页,北京:学林出版社,1983年11月。)《蕙的风》也“风行一时,到前三年止销了两万余部”。(注:此说法出自汪静之《中学毕业前后》,上海:开明书店,1935年。)张静庐曾称早期上海新书业,可以销行的书一版印两三千本,普通的只有五百本或一千本。(注: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第127~128页,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8年。)比照上面的销量,可见亚东诗集的畅销程度。其他几本出品,虽不似这两本风光,但销数都很可观。(注:《草儿》、《冬夜》、《新诗年选》初版3000册,《冬夜》据倪墨炎估计,至少有三版(参见《俞平伯早期的诗作》,《俞平伯研究资料》,第252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草儿》修正三版改名为《草儿在前集》后还有四版。)亚东成了新诗的“专卖店”,无疑是出版者看准了市场。然而,市场的鼓励,毕竟只是一个推测,“新诗”专卖还与亚东特殊的人事背景有关。陈独秀、胡适等人与亚东关系密切,亚东也由于有了新文化领袖的支持而兴旺发展,这方面的情况汪原放已有详尽论述。尤其是胡适,从提供书源,到选题指导,再到作序考证,可以说是亚东的幕后高参,他自己重要的著作,大部分由亚东出版,由他作序的旧小说标点本更是风行一时,让亚东收益颇丰。(注:到1922年底,亚东出版的胡适作品《短篇小说》、《胡适文存》、《尝试集》以及他作序的《水浒》、《儒林外史》等,都印行三版、四版,印数为一万以上,其后的销量还要多出许多。(见汪原放《回忆亚东图书馆》,第81~82页))值得注意的是,《尝试集》之后,亚东出版的一系列诗集,都与胡适有着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关联,在某种意义上,新诗集能够在“亚东”不断推出,胡适的作用不能低估。 在上述两方面之外,更值得探讨的是,新诗的“专卖”,其实还体现了亚东独特的经营理念。上文已述及,与商务不断遭受批评不同,亚东、泰东是以新书店的形象出现在上海出版界的。然而,新、旧书店的区分除了表现在“形象”上,其出版实力和经营范围的差别也相当关键。据王云五统计,民国二十三至二十五年三年间,商务、中华、世界三家占全国出版物的比重平均为65%,其中商务一家平均为48%,几乎独占了一半。(注:王云五《十年来的中国出版事业》,《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乙编,第335页,张静庐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这是从出版量着眼的统计,而陆费逵则从出版资本上做过描述,他称:“上海书业公会会员共四十余家”,资本九百余万元,其中大书店资本雄厚,商务、中华、世界、大东分别为五百万、两百万、七十万、三十万,此外都是一二十万元以下的。而非书业同业公会会员的还有五种,资本均在十万元以下,其中就包括“新书店”。(注:陆费逵《六十年来中国之出版业印刷业》,《中国出版史料》补编,278~279页,张静庐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所谓“新书店”,就应包括亚东、泰东这样的小书店,在汪原放的统计中,亚东的年收入最高时不过七万多元,无疑是被排斥在资本雄厚的大书店“俱乐部”之外的。有趣的是,当亚东、泰东、北新、现代等书店组织“新书业联合会”时,商务、中华也被有意排斥在外。(注:沈松泉《关于光华书局的回忆》,《出版史料》1991年2期。)“小资本”与“新书局”,出版实力与文化形象之间的这种关联,其实表明了现代出版市场分层划分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