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是个军旅作家,农村和军队是他创作的天地。曾经两获鲁迅文学奖、两获上海市长中篇小说奖,还有其他的很多奖。他的小说,常常把人性的黑暗写到绝处,令人颤栗、疼痛。他的小说,又常常把文学想象力和极强的社会针对性融合在一起,敏锐而有冲击力。2003年《收获》第6期扩大版,刊发了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受活》,它仿佛是一个寓言,有着形而上的深刻指向,但具体的局部又有非常强的社会针对,超越了表象的真实。小说讲述耙耧山脉深处一个聚集了许多残疾人的村庄,自由闲散、平安富足的生活,因为一个红四军的女战士茅枝婆领导他们“入社”而被打破,三十年来一直承受各种苦难,自然灾害的时候被“圆全人”抢光了粮食,又深受红罪、黑罪,一直渴望“退社”。而县长柳鹰雀把自己的画像挂在马恩列斯的画像中间,在他的能力他的政绩背后,升官成为他的“事业”,他想出了购买列宁遗体建立纪念堂,把这个贫困县建设成旅游胜地,他组织残疾人外出演出绝术……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生活表层之下的坚冰,人性的黑暗,其中的诸多场景令人颤栗,对现在进行时的生活反映敏锐,对混乱无序的历史进行深刻拷问。同时,又极具黑色幽默的色彩。在小说结构上也别有奇妙。正在进行时态的故事和情节,铺排过程中,对涉及到的历史、名词、方言又作解释,经常伸出一些别的枝蔓成为非常重要的章节,他称为“絮言”,同样推动小说前行。 钟红明:你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变化,最初的生存写实,后来的充满想象和寓言、荒诞色彩,这应该是一种文学观念上的变化。就从你的三部长篇《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来说,你自己是否有清醒的想法在内? 阎连科: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中国文学的发展不力,受制于现实主义。说得过火一点,我认为什么时候打破现实主义,冲破现实主义,我认为才有发展。 钟红明:所以你在题记里说:“现实主义——我的兄弟姐妹哦,请你离我再近些;现实主义——我的墓地,请你离我再远些。” 阎连科:现实主义首先谈到真实问题,通过写作,我觉得真实完全不在于来自生活,而是来自作家的内心。只要心感到真实,一切都是真实的。 钟红明:是啊,这是更深刻的真实。表象上描摹的写实和真正的真实有差异。很多方式可以做到描摹上的真实,那不是文学的目的。即使我们看一个好的电视的纪实片,那也不是表象上的真实可以完成的,贯穿着拍摄者的观念。文学上的真实,你对它的定义显然不同。 阎连科:我们现在整个文坛弥漫着一种虚假的真实主义,概念的现实主义,庸俗的现实主义,包括小说、文学、影视作品,常常是庸俗现实主义的表现。我非常希望冲破这样一种庸俗现实主义,获得一种新的文学观念,比如来自内心的真实,远远超出现实主义的东西,这是我想在长篇《受活》中试一下,表达一下。题记和小说中,你可以觉得那不是真实,可我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任何一点虚假。细节、言行整个故事框架,完全不是荒诞的。 钟红明:大的方面说《受活》好像是一个寓言,虚构的,但每一个具体的构成,有对社会现实尖锐的批判和针对性。在小说中你写到的耙耧山脉的“受活”村,显然是虚构的,但是否有现实来源然后经过变形呢? 阎连科:这完全是虚构的,《坚硬如水》写到的地方,就在我家门口,有那么一点地理位置上的依据。《受活》完全没有任何依据。没有背景可谈,里面重要的情节,完全来自虚构,空穴来风的真实吧。 钟红明:这个小说和以往小说更大的差异在何处? 阎连科:《日光流年》里那个村子,真正是有点偏僻的与世隔绝的一个村子。《受活》更鲜明的是一种社会意义,和现实的勾连得更紧。 钟红明:你愿意人们把你认为是专写苦难和疼痛的作家吗?许多人这样归纳。 阎连科:仅仅用苦难来说,太简单化了。《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年月日》,远不能用苦难来概括,《受活》更不能这样来归纳。当然和苦难有关系。有的人喜欢给作家定位,用“苦难”一说,他们觉得好定位。但让我自己给自己作品定位,我肯定是完不成的,但定位在苦难,我不赞同。《受活》表面上写了一点苦难,但本质上和苦难毫无关系。 钟红明:可能是因为写到了人性的冷,就写到了极冷,这样的归纳和你的描述的极端可能有关系。 阎连科: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你会觉得,不这样写,不足以表达内心里的东西。比如你对社会某些东西的憎恨,你对社会的恐惧,不这样写,无法表达。沈从文可以写《边城》,交给我阎连科,我写不出来。我没有处在那个环境,我不会那样看待社会。我对这个社会更多的是恐惧感。尽管目前大家都说我极致啊极端啊偏激啊,其实,和我理想的有段距离,并没有把我心里想法表达出来。我想到十分,只能写到三分四分。 钟红明:有人说你是写人性的作家,这个词太大了。 阎连科:是人性还是苦难是我写作的发动机,说不清。就像我听到武汉那个故事,后来他们也没有去写电视剧,但我却一下子觉得,有一个故事可以写了。五年后就成为一个长篇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