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安妮宝贝一共出了四本书:两本短篇小说集《告别薇安》、《八月未央》; 一部长篇小说《彼岸花》;最近的一本《蔷薇岛屿》在制作上取法的则是台港“行走文 学”的样式,收录的是她在越南的旅行笔记——不是一般的介绍当地风物的“行旅”, 而是贯注作者强烈主体意识的“心旅”,文字中间且配上了精良的摄影图片。作为一位 备受市场欢迎与肯定的作家(注:安妮宝贝的每本书都印数不菲,销量高居畅销书排行 榜前列,《告别薇安》在短短两年内也已出到第二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1 月,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1月。),基本上,安妮宝贝应该算是当代中国大陆第一位言 情小说“品牌”作家。继琼瑶、亦舒之后,我们的文化市场终于也出产、拥有了一位“ 中国(大陆)特色”的都市男女爱情小说作家。不过,安妮宝贝可能会不满于只称她为“ 言情小说家”,在她每本书的序里,安妮宝贝一再强调她关注的是“灵魂”,“人性的 虚无、绝望”等等,在这一点上,安妮宝贝的志向实在是比她的前辈大得多,她宣称她 的写作是为了抚慰读者的“灵魂”,“写作的本质就是释放出人性”(注:安妮宝贝: 《告别薇安》序《网络,写作和陌生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1月。),相比 之下,琼瑶、亦舒从来不曾具备这种探掘人类灵魂的雄心,她们至多是说希望写个好看 的故事,给现代读者单调的生活增添点乐趣。安妮宝贝既是某些时尚杂志如《女友》、 《花溪》、《城市画报》的专栏作者,她的小说也曾出现在中国严肃文学的代表杂志《 收获》上(注:安妮宝贝:《四月邂逅小至》,《收获》2001年第4期。),正是在文学 位阶的模糊上(通俗作家?严肃作家?通俗内容严肃主题?通俗主题“纯文学”姿态?),安 妮宝贝呈现出转型期文学、文化场域变化的一些饶有意思的征象。 安妮宝贝属于网络成名转向纸质媒体发展的作家。英雄不论出身,不管纸质还是网络 ,都有可能产生好文学。我们没有必要在纸质文学与网络文学之间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毕竟它们使用的是同一语言,分享同样的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假定;在多大程度上它 们能够突破成规,提供出文学特有的感性洞见,这才是衡量好坏文学的标准,这个标准 不以发表和传播载体的改变而不同。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不看到这一特定的网络社 区所型构的文学社会学中,网络文学的读者,也就是“网民”们的阅读习惯、审美口味 、价值取向——这一切都会体现在他们迅速即时的bbs回应上,必然会促生出属于他们 的文学评价标准。更确切地,这一标准或许不能说是“文学”的,网上的发贴多半随心 所欲直抒胸臆,很难要求他们用专业研究者的眼光在文学史的参照系中对作品的文学价 值给出定位,但是,正是从这些零乱芜杂的随感式评论中,一种特定的取舍范围、文化 气氛正在形成,而这一网民群体不容忽视的购买力也早被敏感的商家看中,他们的文化 品味必然会影响文化产品的生产与流通、文化市场的调整与重组,而最终的结果则是他 们作为力量之一,促使新的文学、文化场域的生成。在这个新场域中,不同的作家所占 据的位置,所分配到的文化资源与拥有的象征资本也必然发生位移、调整与变动。虽然 安妮宝贝声明“不留恋在网络上发表作品的时期,它只是一段过程,已经结束了”(注 :安妮宝贝:《对话录:它如同深海》,《蔷薇岛屿》,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8月。) ,但是她的声名的浮现、她最大的读者群,她在这个新场域中赖以维系的象征价值以及 由此获得的经济收益,无不与网民——在上网所费不赀的时候,网民是“小资”的别一 身份标识(注: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的历次统计:年龄在十八—三十五岁 ,学历在大专以上的人占上网人口统计数字的四分之三,在地域上,北京、上海、广东 、江苏、浙江和山东这些沿海发达地区集中了最多的上网人口。分析显明:在上网费用 还较为昂贵的情况下,都市年轻的较高收入阶层与使用校园局域网的在校大学生是网民 的两个主要群体,这两个网民群体也正构成了“小资”的主力——一个是一般所指的“ 小资”,另一个是“小资”的后备军。参见吴晓黎《都市新景观——网络表象分析》, 《视界》第四辑,河北教育出版社。)——有着血肉相联的关系。再进一步说,安妮宝 贝本人也正是这一群体中的一员,她既是“小资”意识形态的产物,也是这一意识形态 的参与与建设者。 “小资”虽然业已成为近年来的流行语之一,但是它的具体所指却可意会不易言传。 它有一些社会学的阶层概念,但又不是严格以经济收入来定义,而更多地指向了某种“ 生活”的“文化”品味、情调与氛围。这样介乎经济与文化之间的用法倒是和革命时代 的“小资产阶级”有异曲同工,在革命时代,“小资”除了是经济地位上“中国社会各 阶级的分析”中的一类,又经常被用来批判知识分子的“多愁善感”“脉脉温情”等和 革命要求不相符合的个人情感与意识(注:“因为他们自己是从小资产阶级出身,自己 是知识分子,于是就只在知识分子队伍中找朋友,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研究和描写知识 分子上面……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毛泽东选集》 ,858—859页,人民出版社,1964年。)。商业时代的大众传媒巧妙地继承、挪用了这 个身具经济与文化双重意味的概念,经过新语境的改造、加工与翻转,成为流行文化中 的一个颇具生产性与集聚性的核心能指。围绕着这个能指,一系列关于衣、食、住、行 、工作、娱乐、文化活动等生活方式的引导与指示得到了某种标识。 “小资”这个称谓以及相关的文化产品文化现象在九十年代中期出现并开始流行表明 经过十余年的发展,我们的大众文化也开始迈向了“精致”,不再只是色情加暴力以及 政治窥秘的小报、地摊读物的流行,而是一种更“有品质”的精致流行文化的出现。而 这一精致流行文化的发育与成熟,除了受发达世界流行文化的引领,也不可避免地带上 了我们时代与社会文化发展所特有的印痕。我在前面说,安妮宝贝是第一位中国(大陆) 特色的品牌流行作家,不是戏言,从她的身上,我们正可观察到八九十年代的“纯文学 ”、大众文化、社会发展是如何养育与成就了她。 安妮宝贝的小说多半围绕城市男女爱情展开,然而我最后把它定位为通俗文学的原因 不在于它偏向于“言情小说”的文类,虽然这个文类经常被主流男性批评家诟病为小情 小爱,但是题材的选择不一定妨碍形式的精良与主题的深刻,典型的例子如张爱玲,她 对“言情小说”文类的喜好使她坚持使用这一文类的框架,但是她的运用意象的巧妙、 技巧的圆熟以及她对一般言情小说所展现的普通男女爱情的拆解又往往颠覆、超出了这 个框架,使之达到了严肃文学的水准。安妮宝贝的小说初看上去似乎也具备了这些特质 ,她的文字流畅、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叙述风格是杜拉斯式的跳跃的短句,爱情的内 容也不是琼瑶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模式,而常常以“破碎、离开、告别”为收束,再 加上文中不时出现的哲理式警句:诸如“长期的理想是可以某天突然的消失,短暂的瞬 间,漫长的永远”;“包围着我们的,其实是一种绝对的空虚,所有的产生,消耗,都 是为了消失……”(注:安妮宝贝:《蔷薇岛屿》,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8月。)使得 她的小说外表甚至于充满了现代主义风格。但是,我所说的文学位阶模糊,其中一个含 义指的就是在消费性的后现代文化环境中,通俗文化与严肃文化之间日益相互渗透与挪 用所产生的界限模糊,诸如严肃文学对通俗文艺样式巧妙利用的“以通俗反通俗”,或 者是通俗文学对严肃文化的借调给自己添饰的“品味”。安妮宝贝小说外型上的现代主 义风貌难掩其内质的匮乏。她的小说与台湾另一位言情小说家苏伟贞一样拥有一位“欲 力强大冷凝寡欢”(注:王德威对苏伟贞作品女主角的评语。见王德威《女作家的现代 “鬼话”》,《想象中国的方法》,三联书店,1998年9月。事实上,海峡两岸的这两 位女作家颇有可比较之处,苏伟贞在台湾的文化脉络与文化环境中同样是个在“严肃” 与“通俗”之间颇难归类与划档的作家。)的女主角,她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感情 期盼又不能相信,兀自上演着一幕幕既给女主角带来伤痛又不乏自得其乐的都市爱情剧 。男女主角开始于一场邂逅(邂逅场景的新元素是网络,当然还有都市符码少不了的酒 吧),气质上的互相吸引(这吸引经由网络“心有灵犀”的聊天或是观察到的衣着细节, 良好品味,都市冷漠颓废之“性感”而展现)使得男女主角开始靠近,可能会发生性关 系可能没有,但是多半不了了之,因为女主角从一开始就具有一种又热烈又冷静的特质 ,她乐于沉湎于一段“都市夜归人”的互相取暖,但似乎深知此类爱情的不可靠,于是 最后她总是清醒决绝的离去,并发出自艾的喟叹:“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 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 (注:安妮宝贝:《小镇生活》,《告别薇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1月。)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人,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离开。”(注:安妮宝贝:《一个夜晚》 ,《告别薇安》。)“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 爱情本身。”(注:安妮宝贝:《空城》,《告别薇安》。)“一场沉沦的爱情终于消失 。”(注:安妮宝贝:《暧暧》,《告别薇安》。)但是,安妮宝贝几乎没有解释女主角 的性格特征与对爱情的悲观态度其来何自,环境如何培育、发展出她这种特质,由于一 开始女主角的特质就是一个给定的事实,都市并没有与之形成一有机的互动,都市场景 只是一个布景,中间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在其间自虐虐人,自娱自乐的表演,类似于一 华美的MTV,提供了符号、影像以及情调、气氛的消费,但没有提供思考的启发,基本 上是一自我循环封闭的展现,而不是层层深入剥茧抽丝的挖掘。间或安妮宝贝会给出一 个模糊的说明,例如女主角不和睦的家庭、性格怪异的母亲,不幸的童年等等。这些既 定的“宿命”成了女主角性格无可推卸的原委。长篇《彼岸花》中,故事经由乔与南生 两个有着相同个性的女子的两条线索的展开显得丰富了一些,安妮宝贝没有明确说明这 两个人是否就是同一个人,但是她有意识地让二者构成一种互为镜照的关系,或许南生 是乔创造出来的电影,也可能乔是南生笔下的小说,这样,经由南生命运的演示,我们 可一窥南生或乔目下疏离、幽闭、自我、虚无性格的来由。但是,父母双亡,家庭不幸 再次成为女主角一生命运的原动机,目的只为了铺陈南生与林和平纠缠晦暗的“孽缘” 与乔淡漠犬儒的虚空,女主角的各种反应似乎一开始就由她的“命运”注定了,之后再 也没有成长、救赎的可能,彼岸花与此岸之间看不到任何的桥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