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是农民流氓英雄的孜孜不倦的歌手,他的言说成为贯穿80年代和90年代的线索, 帮助我们窥视文学的秘密进程。在另一方面,进入90年代以后,中国作家便已从政治电 击的后遗症中逐渐苏醒过来。在此后的数年里,流氓小说跃出王朔的痞子模式,呈现出 多元主义的面貌,与此同时,流氓话语更趋向于把“色语”——情色话语作为其内在核 心。这种情色话语几乎成为90年代文学的一个基本标识。陕西作家贾平凹以一种笔记小 说的古老语体,写下了当代流氓知识分子的故事《废都》;苏童推出了他的小说杰作《 米》;而寂寂无名的王小波则以他的《黄金时代》惊动文坛。这就是我所称的90年代流 氓小说三部曲,它们分别从各自的立场,完成了80年代未竟的流氓小说美学的“色语” 营造使命。 色语作为流氓小说美学的核心,是近代中国文化蜕变的结果。在唐宋诗歌和明清小说 里,色语通常是贵族和士大夫的专利。《红楼梦》里大量涌现的色语(以诗歌、隐语和 谜语的方式出现)是一个有力的证据。晚清以来满族贵族日益没落和退化之后,这种优 雅的色语开始粗俗地浮现在世俗生活的表层。北京的流氓八旗子弟,在民国期间流行一 种典型的标志性色语——手架着鸟笼(鸟与男性阳具“鸟”同音),左手把玩着两粒铁球 (睾丸的隐喻)。这种色语不仅要暗示一种闲适的生活,而且似乎还要传达一种贵族所独 有的性霸权。但随着贵族子弟的普遍流氓化,这种交际性色语逐渐转向了江湖,并最终 成为市霸与街痞的浮夸标记。 流氓与色语的关系就这样变得日益亲密起来,并逐渐成为流氓话语的主体。沉浸于“ 文人情欲”之中的贾平凹,使用了红楼梦、金瓶梅等明清艳情小说语体,叙述发生在古 城西安(一个农业时代的市井标本)的香艳寓言(注:《废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6月 版。该书有30余种盗版。正式印刷48万册,如加上各种盗版发行量应在百万册以上。) 。一个当地名作家庄之蝶,和包括妻子在内的诸多女人(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 、汪希岷老婆和景雪荫)周旋,在醉生梦死的情欲场中翻滚,最终成了一个情欲和道德 的双重失败者,妻子和情人们都离他而去,而他则被迫在满城风雨的绯闻流言中星夜逃 亡。利用古小说语体的典雅,贾平凹掩饰了使用色语带来的知识分子尴尬。但结果却适 得其反,它造作的话语风格引发了青年读者的普遍反感。 庄显然是“废都”里所有“废人”中最无用的一个,除了做爱和术数,他几乎丧失了 全部的生命信念。小说原先似乎想把他塑造成一个在颓废中反抗国家主义道德的农业精 英,结果却把他弄成了一个猥琐可怜的床帷文人。这其实就是某种“室内流氓”的映像 :他是所有流氓中最初级的流氓,在遭到绯闻的狂袭之后,他甚至无力完成离弃“废都 ”的逃亡。在历经了心灵瓦解和肉体狂欢之后,流氓文人凄凉地倒卧在了流氓道路的入 口,生死未卜。 在严厉地道德检查制度之下,贾平凹利用暧昧的“天窗叙事”(注:所谓“天窗”,即 在叙事过程中,逢到性爱描写的关键之处,便加上括号和方格天窗,并注明此处删除若 干字。下面是其中的一个寻常例子:“唐宛儿这么想着,手早在下面摸搓开来,一时不 能自己,唤声“庄哥!”便颤舌呻吟,娇语呢喃,于凉床上翻腾跃动了如条虫子。口口 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十七字)待凉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着了梨树,一时里眯眼看起 枝桠上空的月亮,不觉幻想了那是庄之蝶的脸面,就吐闪着舌头,要把一双腿往庄之蝶 身上去搭,于是也就蹬在了树干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树就哗哗把月亮摇乱,直到最后 猛地蹬去,安静了,三片四片梨树叶子却就划着斜圈儿一飘一飘下来,盖在妇人身上。 ——贾平凹《废都》第三章,北京出版社,1993年6月版,第117页。),机智地打开了 肉体叙事的汹涌潮流。《废都》其实是90年代情欲解放和道德反叛的第一声叫喊。从此 ,一种以床帷叙事为基本特征的“下半身”文学开始盛行。人们不仅从他的“天窗”里 窥见了泛滥的市井情欲,而且窥见了农业精英心灵崩溃的历程。半年后,该书被有关机 构宣布为“禁书”,出版社被罚款,编辑受到处分。贾平凹的命运与庄之蝶发生了戏剧 性的重叠。 毫无疑问,道德反叛的代价已经由小说自身做出了预言。在小说中,由《西京杂志》 发表的有关庄之蝶的艳情故事,为民众的娱乐提供了最新鲜的素材。人民紧急动员起来 ,加入了合唱的庞大行列,有限的情欲被迅速放大成绯闻,成为大众的欲望投射的对象 ,而国家主义则以受害人(景雪荫)的名义展开追杀。最终,经过一场诉讼,杂志败诉, 逃婚的唐婉儿被丈夫捉回,打得死去活来。庄之蝶的道德反叛在集权国家主义面前变得 如此无力,几乎不堪一击。流氓文人就此露出了虚弱的本性。 与北方寓言《废都》有所呼应的,是苏童的南方寓言《米》。这部写于1990年与1991 年之间的小说,率先从话语实验的先锋主义那里逃走,悄然回到老式的流氓叙事的怀抱 之中。它的主人公不是庄之蝶式的“室内流氓”,而是一个从乡村逃荒流浪的农民,他 被饥饿驱赶,胆怯地踏上了城市的街道,从米铺的学徒开始,在无耻的挣扎中混上帮会 的首领,成为道德和文化的双栖流氓。但他没有被国家机器所镇压,却遭到了病毒的偷 袭。五龙的死比庄之蝶更加嚣张:这个被梅毒腐蚀得浑身溃烂的恶棍,将他的全部财产 ——车皮的大米,通过火车运回枫杨树故乡,而他本人则睡在米的温床上,在对火车的 颠簸和大米香气里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