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90年代初,鄂温克作家乌热尔图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了中篇小说《丛林幽幽 》(注:《丛林幽幽》,《收获》,1993年第6期。),就此停止了小说创作。如同他写 过的那个叫别吉的民间歌手,倾力唱完那首深沉、粗犷却满含忧伤的古歌后便寂然倒下 ,《丛林幽幽》可谓他的天鹅绝唱。 与他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小说创作的还有张承志。这两位作家,加上扎西达娃,构成了 新时期小说史一道绕不开的风景。如是说绝非出于族别因素而另眼看顾,而是因为他们 那较之同时期涌现的汉族作家毫不逊色的才情与创造力,乃至汉语写作的语感。 相对于汉藏混血儿的扎西达娃(也许还可以包括与扎西达娃一脉的阿来)与藏文化间若 即若离的心理距离,乌热尔图、张承志与民族传统文化的联结更难舍难分。这便使他们 更深刻地感受着民族文化被侵蚀的痛楚,更固执地守护着民族文化血脉的纯正。不无悲 剧意味的是,身为作家的他们却不得不勉力担当民族文化的传承者、代言人,如同逝去 的年代里,口传故事者、歌手便是一个民族义不容辞的智者、史学家、哲学家。如是, 我们便理解(或写作“谅解”)了乌热尔图何以在叙事中常会有意无意地中断情节的进程 ,为了专心致志地拂拭、考证随机发现的鄂温克部族神圣的历史碎片;何以在选题时常 会自觉择取一些民族的亦是世界性的大问题,以其诗性智慧勉力揣摩和把握那些难以琢 磨的关于人类、自然、宇宙的形上奥秘。 如果说,乌热尔图以《森林里的孩子》、《七岔犄角的公鹿》等小说为代表的20世纪8 0年代初的作品因其单纯、轻灵以至底蕴清浅;那么作者以《丛林幽幽》、《小说三题 》(注:《小说三题》,含《沃克和泌利格》、《清晨升起一堆火》、《玛鲁呀,玛鲁 》等三篇小说,《收获》1988年第1期。)为标示的80年代后期及至90年代的作品则因其 深沉的思想、深远的忧虑而显得沉郁凝重。然而,90年代却是个浮躁而缺乏耐心的时代 ,读者(包括批评家)至多会信步“游猎文化博物馆”、“中华民族园”,在“一堆由外 乡的三流工匠制作的劣等仿制品”中拾得边地民族“美丽的他性”;却无心真正走进自 然之林(也未尝不可读作民族之林、人性之林)的深处,侧耳倾听那本真的天籁之音,连 同那孤独的守林人的沉忧隐痛,乃至那些个不“美丽”、煞风景的谶语。 误读与冷遇终于使温和的乌热尔图变得愤激。他搁下小说选择随笔直抒胸臆。他固执 地坚持着对母族“不可剥夺的自我阐释权”;激烈地拒绝任何文化猎奇者对母族文化资 源的“盗用”(注:参见《不可剥夺的自我阐释权》、《声音的替代》,《读书》,199 7年第2期、1996年第5期。)。他穿透人鲸相搏传奇故事下新兴资本主义虐杀海洋生物的 血腥实质(注:《大自然——任人宰割的猎物》,《视界》第七辑。);警示“人类这一 天敌”在“战胜大自然”的响亮口号下肆意蹂躏大兴安岭势将引发的生态灾难……1998 年盛夏嫩江流域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水,近年来频频出现于北方城市的沙尘暴,终于提醒 人们想起这位边缘性智者曾经发出的预言;然而作为小说家乌热尔图却依然孤寂。 诚然,他的小说与随笔多有异曲同工处,小说中也有为了人类的生存保护森林及生态 环境一类的立意,在《你让我顺水飘流》中他甚至以纪实性的笔触直书那场“整整着了 二十一天,毁了多少林子,熏死多少野兽,烧焦多少人”的“百年不遇的大火”;然而 ,总觉得他的小说里似乎还多了些什么。 较之随笔,他的小说更内倾,更动情。人们兴许已关注他的随笔中溢于言表的忧患; 却鲜于探究小说里那种透入骨髓的悲悯。缘于此,重读乌热尔图,尤其重读他那些被批 评界冷落了的写于90年代的小说,主旨并非配合时势,注疏环保一类的时令话题;诱使 我众里寻他、蓦然回首的不止是一个自然生态的守护者,更是那个古老文化的守灵人、 民族生存的守望者。 二 80年代初乌热尔图的《一个猎人的恳求》等三部作品相继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与其 说是因着文本的文化异质性,不如说是缘于某种“异质求同”。在评委以及某些批评家 的定见性诠释下,鄂温克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大抵已被中原文化化约。无论是批评家称道 的《琥珀色的篝火》里尼库的“舍己为人”、其妻的“贤淑忠贞”,还是《七岔犄角的 公鹿》的“剪恶兴善、吟颂义勇”,都可纳入儒家道德主义的窠臼。这在另一向度上也 透露了初出茅庐的乌热尔图对于中原文化期待的认同,迁就于以误读与转义为前提的汉 族批评家先入为主的少数民族文化定见。 乌热尔图这一时期的小说虽多取第一人称叙事,但与其用第三人称叙事的作品一样, 淡化乃至遮蔽了民族主体身份。鄂温克族的“我”时或还会借助“外来人”的视点,将 自身民族的风土、人情衍为“被看”的客体。试读《堕着露珠的清晨》(注:《堕着露 珠的清晨》,《人民文学》,1984年第10期。)开首一节: “这个村子真漂亮。”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味的村子。” 从远方飞来的鸟儿——城里的歌唱家、舞蹈家,头一次飞到这样一片陌生的林子,树 枝上的角片叶子都使他们新奇。要不是村里举办鄂温克猎人定居欢庆会,有野餐,有篝 火,人家才不来钻你这山沟。…… “昨天,一下汽车,我真呆住了,在车上,我打了盹儿,睁眼一看,哎呀!简直是走进 了安徒生的童话世界。”歌唱家扬着一双细长的眉毛,说得那么动情,“我真想坐在钢 琴旁,弹上一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 “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昨天晚上,我还真有点怕呢。这儿,太静了,静得吓人…… ”她的脸上闪出一种神秘的色彩。“可今天早上,我在村里瞧见几个鄂温克猎人,给我 的第一直觉,这里应该有吉普赛人那种奔放、节奏强烈的民间舞。”她说着轻轻抖动双 肩。嘿,好一个漂亮的舞姿。还有那个高个头的男人,他的话语不多,喜欢眯着眼睛左 右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