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余华小说叙事的一个重要现象,“重复”问题早已引起了评论界的注意,并且引 起了不少论争。本文拟将余华小说中“重复”叙事作一简单梳理,并找出余华重复思想 的渊源。 关于重复,美国当代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曾有精辟的见解。他认为,重复有两种形 式:“从细小处着眼,我们可以看到言语成分的重复: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 描绘;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则显得更为精妙”;从大处看,则有“事件或场景 ”的复制、“由一个情节或人物衍生的主题”在同一文本中的复制和在一部小说中“重 复他其他小说中的动机、主题、人物和事件。”(注:希利斯·米勒:《重复的两种形 式》,《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版。) 一直以来,人们在讨论余华作品中的“重复”问题时似乎都只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余华 九十年代创作的两部长篇《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上,并且,他们的讨论仅限于这 两部作品中的“事件重复”和“情节重复”,而对其他一些“细处”的重复却视而不见 。 如果我们用米勒的标准来观照余华的小说创作,就会发现,在其前期作品中,也一直 有重复叙事的影子。但那时的余华只是在不自觉的运用重复这种叙事的技巧罢了。整体 的来看,余华的创作实践正好印证了米勒的观点,自始至终,他的小说里都贯穿着重复 的线索。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许三观卖血记》,余华小说的主题基本上都是一致 的,即对“苦难”的反复演绎,然而这并不是原地踏步的重复,而是一个主题不断深化 意义不断增值的过程——从仅仅对“苦难”原生态的夸张的展示,到揭示生活的真谛— —忍受并承担“苦难”的生活态度。 至于情节、事件及场景上的重复,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发现《一九八六年》(1987.6)中 历史教师每一次自残之前都要大喊一声古代刑法的名字是重复;《现实一种》(1988.1) 中山岗和山峰的母亲一次次的唠叨自己身体里的骨头要断了是重复;《河边的错误》(1 988.1)中疯子一次次的杀人是重复;《偶然事件》(1990.1)中峡谷咖啡馆里的先后两起 谋杀案也是重复,《活着》中主要是事件的重复——福贵亲人的一次次死亡,一直到《 许三观卖血记》(1995)中许三观一次次地去医院卖血和许玉兰一次次的坐到门槛上去哭 诉都是情节、事件或场景在同一文本中的复制。《活着》(1992.6)中福贵爹的死亡恰恰 是几乎同时发表的《一个地主的死亡》(1992.6)中老地主的死亡一段叙述的翻版,而这 种不无黑色幽默意味的死亡在《在细雨中呼喊》中早已出现,这又是不同文本之间事件 和场景的重复。笔者认为,在余华的作品中,实际上前者更为重要。正如余华的“主题 重复”是主题不断深化的过程一样,他作品中的情节、事件及场景在同一文本中的重复 实际上也是一个意义不断增值的过程。它们不仅作为叙事手段在余华的小说中出现,而 且已经深入文本,成为结构之元。通过“重复”,余华将叙事结构层层推进,与此同时 ,又在极力的控制叙事,保持着小说始终围绕着一个主旋律,从而使作品具有了一种强 大的艺术张力。 在余华的作品中,“重复”作为一种修辞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词或词组的重复 后来我迷迷糊糊的感到右侧是大海,海水黄黄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在涨潮……我感 到胃里也有那么黄黄的一片。我将头伸出窗外拼命的呕吐,吐出来的果然也是黄黄的一 片。(《死亡叙述》,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这里的“黄黄的一片”是词组的重复。 我吐得眼泪汪汪,吐得两腿直哆嗦,吐得两侧腰部抽风似的痛……(《死亡叙述》)这 又是动词的重复。 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 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 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 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 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我 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显然又是人称代词的重复了。 2、句式的重复 如: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 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一乐说:“许一乐,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着走着……” 有人去对二乐说:“许二乐,有个老头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围着看,你快去看看,那 个老头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对三乐说:“许三乐,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个伤心,象是家里死了人……”( 《许三观卖血记》) 重复作为一种修辞手段主要是出现在《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和《许三观卖血记》这两 个典型文本中的,同时这两篇小说中又杂糅了其他的几种重复的形式,可以这么说:在 这两篇小说中,余华多年来作品中的重复叙事手段来了一次总体现、一次大狂欢。重复 的旋律构成了全文,雕琢着细部,从而也成就了余华叙事风格上的单纯和宁静,赋予了 叙述惊人的力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我们在惊叹余华的叙事技巧的同时,不 禁要追问: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纯熟地运用民间叙述技巧的余华? 在与潘凯雄的谈话中,余华谈到:“这两部作品(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与《许三观 卖血记》)中出现的一些重复,应该说是音乐教给我的”(注:余华、潘凯雄:《新年第 一天的对话》,《作家》1996年第一期。)那么,就让我们先追溯到音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