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3)06-0092-07 一 中国历史小说的传统形态有两种:一种是《三国演义》所代表的历史演义体,一种是 《水浒传》所代表的讲史性英雄传奇[1](284页)。演义体小说尊崇正史,以艺术形象再 现正史所叙述的历史“真实”;英雄传奇,则“史”的细节未必可靠,但作者对历史事 件与人物的道德评价,却必定顺乎主流意识形态而“不逾矩”。也就是说,附会正史的 历史观与道德观、主人公必具英雄品格,是传统历史小说最基本的两个元素。 中国历史小说的现代转型,始于曾朴的《孽海花》。《孽海花》的历史叙事,摆脱了 一般历史小说演义正史的模式,它不直接写重要历史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而是“避去 正面”,借世俗化的“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2](128-129页), 展现一种由世俗风情和人的道德生活构成的“风俗史”。其次,它的中心人物,不是历 史上的英雄伟人,也不是具有超人品格的豪杰奇人,而是一些在道德品性、行为方式上 有明显缺陷、不带崇高色彩的“非英雄”。 《孽海花》男女主人公金雯青、傅彩云,其原型是晚清名士洪钧及其出身名妓的妾赛 金花。这两个人物,既属上流社会,却又并非上流的中坚;他们经历了晚清最后几十年 风云变幻的历史,但在这个历史进程中,他们只是随波逐流、基本不能影响历史进程的 平凡人物(注:关于赛金花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的种种义举,以及她与瓦德西的关系 ,排除民间流传的夸大,也仅仅为小说提供了故事的趣味性和传奇色彩。),不具备任 何道德与价值的理想性。 金雯青虽贵为状元和朝廷高官,但并不是重要的历史人物,甚至在那一段历史中根本 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庸官。他同治5年考取状元,经过大考成为翰林院侍讲,不几年又 得到出使德、俄的美差,其名誉和地位,是靠读死书、撞大运获得的。他本人既缺乏真 知和才干,更缺乏热情与活力。中法战争爆发之际,金雯青与他的一群状元出身的同僚 ,竟不知法国究竟是何许国度。金雯青的生活道路、精神方式,是那个时代平庸而走运 的读书人的代表。面对西学和洋务派吃香的大趋势,他也产生过危机感,可他对西学、 洋务的向往,仅仅是为了在官场更有“出息”。他钻研舆地学,很大程度上是盲目“慕 新”,动力仍然是“功名”。由于无知,他花重金从俄国人手中买的“中俄交界图”, 却是将中国若干领土划到俄国境内的阴谋图。惊人的愚昧无知,闹出了“一纸送出八百 里”的历史笑话。 傅彩云在小说中的地位,颇能显示曾朴历史小说意识的现代特征。她出身风尘,美貌 风流,被金雯青娶为妾后,并不束心收敛做良家妇女。下自贴身男仆,上至德国军官, 甚至旅途邂逅的船主,都成为她卖弄风情、苟且偷欢的对象。以风流美丽的女子做历史 叙事的主角,在《桃花扇》等作品中尽管已有先例,但傅彩云并非李香君。李香君虽是 风尘女,却具有高贵品格,其识大局、明大义、关键时刻代表正义挺身而出的气概与见 识,堪称巾帼英豪。傅彩云的品格,更像中国传统小说中的“红颜祸水”,是一个道德 上有严重缺陷的“坏女人”。这样一种女性,在中国传统小说中,一般是否定性角色, 小说的英雄主角往往藉着对这些淫荡之妇实施无情报复、残酷惩罚而完成其圆满的道德 形象,一般读者或听众也因此得到极大的“审美”满足,《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潘巧 云就是这样。《孽海花》的特出之处在于,曾朴并不从道德上评价傅彩云,而是从人性 的角度刻画这个形象。傅在小说中不但不是“反面”角色,反而有一种逼人的魅力。她 的放荡,既有妓女的天性,更是在特殊环境中对传统男性权威的挑战——“你们看着姨 娘,本不过是个玩意儿,好的时,抱在怀里,放在膝上,宝呀贝呀的捧;一不好,赶出 的,发配的,送人的,道儿多着呢!……我的性情,你该知道;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 ;当初讨我的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三贞九烈,这会儿做出点不如你意的 事情,也没什么稀罕。你要顾着后半世快乐,留个贴心伏伺的人,离不了我,那翻江倒 海,只好凭我去干!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几年的情分,放我一条生路,我不过坏了自己 罢了,没干碍你金大人什么事。这么说,我就不必死,也不犯着死。若说要我改邪归正 ,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难移。老实说,只怕你也没有叫我死心塌地守着你的本事呢!” (第二十一回)这哪里是在向丈夫求饶,简直是代表千百年的女性向男性讨伐和报复!金 雯青面对她的放荡和泼辣,除了痛苦,便是无奈,完全没有大丈夫气。金在傅面前如此 窝囊,恰恰在于他无法抵抗傅彩云的美貌和情欲,他惟恐失去这个尤物。《孽海花》的 现代品格,正在于它的“出格”。作者几乎完全摆脱了传统道德观念和传统小说的善恶 评价去塑造人物。金雯青的窝囊、无能,恰恰反映了人性中非理性力量的强大;而傅彩 云惑人的美丽与情欲,她“磊落”的淫荡,都令人想到法国文学从莫利哀到雨果,从巴 尔扎克到福楼拜作品中那些风情万种而又道德越轨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