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应该是个老练的诱惑者,说服人家分享他的梦想。 ——库尔特·冯尼格特 在实用主义不断获得尊崇的今天,文学创作的功利化和世俗化已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 事实。在这种审美趋势中,我们看到,无论是对社会问题的聚焦式再现,对历史记忆的 现场式演绎,还是对个人隐秘体验的迷醉式临摹,对另类时尚生活的狂欢性书写……大 多数作品,其实都在不厌其烦地拥抱着所谓的客观真实,很难让人们感受到思想漫游的 亮光,领略到灵魂飞升的姿态。这些写作,常常以下坠的方式,借助各种共识性的人生 经验和历史常识,不断地复制现实生存的客观秩序,拷贝历史记忆的外在表象,却无法 揭开人们内心深处的自由欲望,无法展示人类的某些可能性生活,也无法让人们在梦想 中获得生存的智慧和力量,更无法激励人们重返精神的高迈与圣洁。由此而导致的结果 ,便是近些年来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已越来越远离必要的想象空间,越来越失 去诗性的审美质感,越来越依赖于客观的现实生活作为阅读上的逻辑印证。 这种远离梦想、放逐想象的写作,从本质上说,就是对文学核心品质的一种公开抛弃 与逃离。因为一个显在的事实是,“没有想象,便没有艺术”(注:吴洪森:《存在与 想象》,载《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2期。)。文学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在某种意义 上说,就是人类为了自身梦想的需要——通过这种梦想,解除内心深处的现实焦虑;借 助这种梦想,寻找苦难生命的拯救勇气;怀抱这种梦想,踏上充满自由的未来之途。史 铁生就曾坦言:“常有人把写作者比作白日梦者,这很对,这白日的梦想,是人类最可 贵的品质。人间需要梦想,因而人间需要艺术。”(注:史铁生:《新的角度和心的角 度》,载《钟山》1993年第5期。)艺术就是一种梦想,就是通过强劲的想象实现人类内 心的自由冲动,展示人类丰饶而广阔的精神景观,体现人类灵魂的伟岸与不朽。福克纳 也曾明确地指出:“做一个作家需要三个条件:经验、观察、想象。”(注:崔道怡、 朱伟等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100页,工人出版社,1987。)尽管这三 个条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相互弥补,但是却不能彼此取代。尤其是想象力,它是文学给 人以诗性的力量并使人们超越庸常现实的重要保障,是体现一个作家精神深度及其艺术 品位的核心素养。 因此,想象力的匮乏与丧失,决不只是意味着作家在艺术思维上的平庸和苍白,而是 直接暴露了创作主体对实利化生存原则积极迎合的精神姿态,暴露了他们对艺术探索的 潜在抗拒以及艺术原创能力的孱弱,也折射了他们对精神自由这一艺术秉赋的漠视倾向 。 一 在通常的意义上,谁都不会怀疑文学是想象的产物。尤其是小说,它的虚构本质,决 定了它必须依靠创作主体强劲的想象能力,才能使叙事话语真正地进入人类隐秘而广袤 的精神领域,自由地展示人类种种可能性的存在状态。这也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想象,并非只是一种话语表达的方式和手段,而是一种综合性的艺术创造形式或形象的 思维活动。它不仅可以自由地挣脱人类理性的种种预设,带着明确的感性化倾向,而且 呈现出很强的偶然性和无限的可能性。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伊瑟尔就认为:“想象 总是趋于以某种略显弥散的方式、在稍纵即逝的印象中显示其自身,而这一方式或这些 印象又阻碍着我们将其限制在一个具体而稳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想象可能会突然地闪 亮在我们的眼前,几乎就如行之无碍的幻觉,而后又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消逝或溶散 。这不啻于说,想象就是一种变化多端的潜能,可以取得任何一种形式,条件是只要有 相应的刺激物。”(注:金惠敏:《在虚构与想象中越界——(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访 谈录》,载《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卡尔维诺也说:“想象力是一种电子机器,它 能考虑到一切可能的组合,并且选择适用于某一特殊目的的组合,或者,直截了当地说 ,那些最有意思、最令人愉快或者最引人入胜的组合。”(注:卡尔维诺:《未来千年 文学备忘录》,65页、70页、67页、65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这些论述都在试 图阐明,想象常常是以非固定、非理性的方式,呈现出人类思维无限广阔的可能性前景 。它没有边界,没有终点,只要人类的心智足够强大,它就可以抵达无限丰富的奇异地 带。因此,在文学创作中,只要拥有特定的话语情境作为必要的“刺激物”,同时作家 自身又具有深厚的理想情怀,想象就能有效地激活创作主体的潜在思维,引领话语向着 生机勃勃的诗性境界飞翔。 那么,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中,想象通常是在何种情境中得以激活的呢?按照伊瑟尔的观 点,这一前提便是虚构。因为“虚构是一个意向性行为,也就是说,它具有一个认知的 和意识的指向,目标是它无法描绘出其真意何指的某物”。而想象则是“在认识变得无 能为力时它被调动起来发挥作用”(注:金惠敏:《在虚构与想象中越界——(德)沃尔 夫冈·伊瑟尔访谈录》,载《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所以,当虚构不断地摆脱现 实镜像的干扰而进入叙事话语时,尤其是当它颠覆了客观逻辑的箝制之后,它便将话语 引向某种不确定的叙事情境中。这时,如果作家拥有强劲的想象能力,那么,这种想象 力便会自觉地通过虚构的桥梁,引导话语进入自由飞翔的领空,并朝着创作主体的审美 理想不断挺进。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看到,“作为一个被制导的行为,虚构的目标是 这样的一种东西,它蕴涵有想象的需求,并因此将形式赋予想象,使之区别于幻想、投 射、白日梦以及其他类型的空想,而在我们每日的经验中这类空想却通常都显现为想象 ”(注:金惠敏:《在虚构与想象中越界——(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访谈录》,载《文 学评论》2002年第4期。)。这也就是说,虚构在激活艺术想象的同时,还确保了想象在 具体的话语行为中将是一种审美的存在,而不是空洞无果的幻想。文学文本作为一种话 语实践的产物,它有别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空想行为,就是由于它带着明确的艺术理想 和审美目标,具有特殊的审美功能和认知功能,因此它是“产生于现实的、虚构的和想 象的之间合三为一的关系。它是现实与虚构的混合,并由此而启动既定的与想象的两者 的相互作用”(注:金惠敏:《在虚构与想象中越界——(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访谈录 》,载《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伊瑟尔的这一分析,不仅明确地指出了现实、虚 构与想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和区别,而且也道出了想象在具体创作中的产生过程及其审美 功能,即,它能够在人类理性认知无法抵达的地方,借助虚构的刺激而被激活,从而呈 现出许多无法替代的审美作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