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锴教授曾在其专著《李商隐诗歌研究》中说到义山可谓“无隔不成诗”(注: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页。)。这给我们研究义山诗打开了一个很好的思路。下面我想就这个题目作出较为具体深入的探讨,以就正于刘教授与诸位方家。 1 翻开一部《玉溪生诗集》,义山的确在他的诗中写了许多的“隔”,如“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风雨》)等。另外还有许多字面上虽未出现“隔”,却含有间隔、阻隔、隔离、隔绝等意蕴的诗,如“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潭州》)等等。这些诗所表现的无疑都是人生间阻之慨,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大致可分为这几类: (一)慨叹仕途阻隔,既有直接感于遇合之隔的,也有期望当路权要理解同情自己困穷处境,并有所援引的。代表作有《流莺》、《幽居冬暮》、《酬别令狐补阙》、《酬令狐郎中见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春日寄怀》、《赠刘司户蕡》、《钧天》、《九日》、《离思》、《风雨》、《蝉》等。诗中的“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赠刘司户蕡》),“青楼有美人,颜色如玫瑰,歌声入青云,所痛无良媒”(《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皆是对难以遇合的愤懑与悲叹之情,语意极为辛酸沉痛。另外如“锦段知吾报,青萍肯见疑”(《酬别令狐补阙》),“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也都是“屡启陈情而不之省也”的沉痛之语(注: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见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27页。),诗人在剖白衷情的同时,也再三希望对方不要误会自己,于反复陈情中流露出的正是对方并不理解自己苦心的间阻之悲。 (二)抒写人世疏隔、生涯落拓的孤独之慨。代表作有《风雨》、《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潭州》、《端居》、《小园独酌》、《寄令狐郎中》等。在这些诗中,诗人或写“悠扬归梦唯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的独处荒斋、凄清冷落不为人知的阒寂悲怀,或写“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潭州》)的天涯游宦、独酌无友的孤苦羁愁,道尽人世疏隔、形影相吊之况。这种种苦情集中在《风雨》诗中,便是“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一方面是新交遭遇到“薄俗”的指责,另一方面旧好却与自己再难重续“良缘”,诗人茕茕独立于茫茫人世,孤苦之身世一如凄风苦雨中之黄叶飘飞羁泊,与管弦悠扬热闹辉煌的青楼始终隔绝,其孑然孤立的处境极为难堪。 (三)写与亲友离别,路途阻隔,不得相聚的感受。代表作有《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夜雨寄北》、《二月二日》、《戏赠张书记》、《西溪》、《房中曲》、《正月崇让宅》等。义山本是极重感情之人,但因仕途屡受挫,不得不常年羁泊天涯,依人作幕,在与妻子王氏十三年婚姻生活中,竟有一半时间在分离中度过。于是思忆亲人,想念友朋,慨叹“相思迢递隔重城”,“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春日寄怀》),便成为诗中一大题材。《房中曲》等数十首悼亡诗记录了夫妻之间的生死之隔,最为感人。此种伤感与苏轼的《江城子》悼亡词“纵使相逢应不识”一样,都是深慨生死隔绝的千古感人之作。 (四)写爱情间隔的相思之慨。代表作有《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春雨》、《银河吹笙》、《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等。义山的爱情事迹,据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考证(注:陈贻焮:《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载《文史》1979年第六期,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共有三次,一次是与民间少女柳枝的相遇,一次是在玉阳山修道时结识了宋华阳姊妹并与之相恋,一次则是与妻子王氏的婚姻。另外还有一些诗作之本事已无可考实,不少学者疑其系写与某些贵主姬妾的情感纠葛。义山的情爱史往往带有悲剧性色彩,这些深寓阻隔之慨的诗篇便是诗人心灵的真实记录,它们在义山诸作中成就最高,在文学史上流传也最为广远,不少名句几乎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当然,在义山诗中,不少阻隔之感往往是相互交织杂糅的,这种交织杂糅每使他诗中的间阻之慨呈现出浑涵虚括特点,即在某一具体诗作中所发出的间阻之慨,所包含的却不仅仅是这一方面的感伤,而是渗透了更丰富复杂与广泛的人生阻隔感受,所以其意义也就远远超出了这篇具体作品的意蕴。 2 毫无疑问,充溢弥漫于义山诗中的这种深重阻隔之感首先是来自于诗人痛苦的人生经历。义山一生真可谓是备受阻隔的一生,他幼年丧父,家世贫寒,“内无强劲,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二十六岁中进士后,本应春风得意,但应博学宏辞科考却因宵小阻隔而落选。后来再试得中,授以馆职,旋又因人作梗而外调弘农尉。县小官微,处处遭压抑的现实使高傲的诗人无法忍受,不久便辞官归家,以后遂羁泊天涯依人作幕,在“厄塞当途,沉沦记室”的困穷中落拓终生。仕途的挫折再加上爱情生活的屡遭间阻,与亲人远隔千里的长期睽离,如此经历都已经在诗人心中形成了一种解不开的情结,一种无法排遣的思维意绪,带着这种情结与意绪,诗人“以我观物,无物不隔”。如“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落花》),是与春隔;“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忆梅》),是与花隔;“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是为雨所隔;“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是为霜所隔;“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代魏公私赠》),是为河所隔;“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楚宫二首》其二),是为帘所隔;“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袞》),是为重城所隔。其次,义山这种阻隔之感,不仅缘于他隔,在某种程度上也缘于自隔,这与他一生中长期处于边缘人境况从而形成的心态也许有关。少年时因家境贫寒已造成了其自幼就具有一种与人隔绝,与世疏离的自卑感,长成后入令狐府中伴读,虽说恩宠有加,但也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后来终生依人作幕,始终与热闹辉煌隔了一层。这种自隔心态,遂使义山每每瞩目于社会与自然中的柔弱细小事物,不但他笔下那些纤柔的、细弱的、凄清的、萧瑟的、飘忽不定的蜂蝶莺蝉、微风细雨、枯荷败柳、冷灰残烛,都是被损害、被冷落、被摧残、被阻隔的对象,就是他诗中那些包括女冠与贵家姬妾在内的女性,尽管容华绝代,气质如兰,但也都总是处于长期封闭的境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着孤苦寂寞的情怀。诗人在这些幽怨、凄婉、缠绵、伤感、备遭冷落摧隔之物、象、境上倾注情感,寄托情怀,体验与自己异质同构的身世命运,无疑也表现了一个边缘人的自隔自闭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