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在中国猿窃妇人型故事的发展演化线路中居于重要地位(注:《补江总白猿传》的收录始于宋代,有二传本:一为《太平广记》卷四四四,题《欧阳纥》,注出《续江氏传》;一为明顾元庆刊《顾氏山房小说》,题《白猿传》。《虞初志》、《绿窗女史》、《合刻三志》,重编《说郛》据顾本录入。著录则首见《新唐书·艺文三》农家类,题《补江总白猿传》一卷,再见于《崇文总目》小说类、《遂初堂书志》小说类、《郡斋读书志》传记类、《通志·艺文略》传记冥异类、《直斋书录题解》小说家类、《文献通考·经籍考》传记类、《宋史·艺文志》小说家类等。《宋史·艺文志》又题《集补江总白猿传》。不明撰者,只称唐人。),在继承中国本土志怪以及佛教故事本土化成果——志怪原型——的同时,与《陈书》、《梁书》中的欧阳氏、蔺钦、江总等人的事迹、史传依据关系密切。本文拟从此入手,对其主旨、作者、标题及与江总的关系、创作手法、创作年代及对后世影响等问题进行探讨。 一、《补江总白猿传》的题材渊源及对该题材的发展 猿窃妇人型故事源于秦汉时有关猿猴习性的记载,六朝志怪以地方风土传说样式构筑了故事的墓本形态,后因陶潜的《续搜神记·翟昭》对“龙树乱宫”故事的融入,使其与人事紧密结合,促成该型故事的首次定型。这一题材至《补江总白猿传》获得重大发展,以完备的叙述模式与情节要素成为该型故事发展的蓝本,在元明小说、戏曲中不断被重写,并回归于志怪以及地方风土传说,以漫长的流变史与丰富的表现形式构成唐稗重写吏的一个范例(注:猿窃妇人故事的宗教背景以道教神仙思想为基础,由道入释,最后趋于三教融合。事实上,中国本土猿猴故事中的猿皆可以“修炼猿”为其共名,与意欲飞升的人一样,猿也行服食采补之术。但以采补为主的“修炼猿”故事即猿窃妇人故事,以猿猴劫夺占有大量女性为主要特点。鲁迅称:“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所谓蜕化即释道合流,由此造成猿猴故事宗教背景的演变。唐小说中的猿精已兼修佛法,如《宣室志·杨叟》,其猿如胡僧,并自述“独吾好浮屠氏”,“常慕歌利王割截身体,及菩萨投崖以饲饿虎”,且熟知《金刚经》。这类猿猴或居于山林古刹之侧,如《杨叟》;或为僧人豢养,如《传奇·孙恪》,以听经为修习佛法的主要方式,遂由“修炼猿”演为“听经猿”。这种转变至唐后趋于普遍,如《醉翁谈录·宋人话本部》的《听经猿》、《孤本元明杂剧》卷四佚名《龙济山野猿听经》杂剧与明李昌祺《剪灯馀话》之《听经猿记》等。李本为渲染猿猴听经效用,加入猿窃妇人型故事,以动物化为一代高僧宣示了佛法的威力,这是佛教介入动物精变故事的主旨。体现这一倾向的典型范例是《西游记》故事中的孙行者,在早期文本中,其行迹与猿窃妇人故事脱不了干系。在儒家伦理观念空前强化的明清社会,释道与儒融为一体,不但是孙悟空的文化归宿,且从该型故事的主要文奉《陈巡检梅岭夫妻记》得到反映。中国猿猴形象的文化底蕴最终是道、释、儒家三家思想的累积。)。 猿猴是与人关系最近的动物,喜劫人类似为其突出特征之一。《尔雅·释兽》载:“玃父善顾。”郭璞注曰:“猳玃也,似猕猴而大,色苍黑,能攫持人,好顾眄。”如果被劫者为女性,则较易发展出劫持成婚的想象。自汉魏以来,猿猴盗美女为偶的故事就已见诸记载,汉焦氏的《易林·坤之剥》曰:“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独宿。”此一爻辞只是对事件的概括叙述,缺乏情节,但内蕴情感却很浓烈,它强调了被窃女性之“媚”,即确认了猿猴的好淫倾向。而以“盗”、“怯”、“独”数字所构筑的想象空间开启了该型故事的创作帷幕。但这一过程仍显漫长,在六朝志怪中,人们仍视其为猿猴的特殊行为特征与地方风俗特色。晋张华的《博物志》第三异兽云: 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马化”,或曰“猳玃”。伺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人不得知。行者或每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然故不免。此得男女气自死故取男也(按:此句当有误文或脱字。《搜神记》于此为“此物能别男女气臭,故取女,男不取也。”)。取去为室家。其年少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有子者,辄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有不食养者,其母辄死,故无敢不养也。及长,与人无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界多诸杨,率皆“猳玃”、“马化”之子孙,时时相有玃爪者也。(注:此文另载于干宝《搜神记》卷十二,文句略异处见文中按语。《法苑珠林》卷十一《六道篇》第四之五《畜生部》,《太平广记》卷四四四《猳国》(注出《搜神记》)均袭自《搜神记》。) 这一记载涉及窃妇动机、窃妇过程的神秘色彩、人兽配偶尚可产子以及动物精变故事中的化身现象等,叙述模式已具雏形。“伺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一语与《易林》对猿猴以美为择女倾向的概括一致,在承袭事件描述方式的同时,也隐含着记事者对猿猴心理的忖度与自身情感的投射,体现了志怪与人情的结合。“人不得知”所包含的神秘意味至《白猿传》被渲染、发展成该型故事最富于悬念的情节。因佛教的影响,此类传说在六朝突破地域限制,而与人事相结合。晋宋之际陶潜的《续搜神记·翟昭》篇借此描述了一个秽乱宫闹的故事: 晋太元中,丁零王翟昭,后宫养一猕猴,在妓女房前。前后妓女同时怀娠,各产子三头,出便跳跃,昭方知是猴所为。乃杀猴及十子。六妓同时号哭,昭问之,云初见一年少,着黄练单衣,白纱帢,甚可爱,语笑如人。 此文原型与鸠摩罗什所译的《龙树菩萨传》有关,传中讲述了龙树与三友借隐身法入宫行淫,令宫人有娠,王令力士以刀斩空,唯龙树依于王侧而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