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34(2004)04-0019-08 夏与商的存在至今已无法否认,但还有一个事实也是明白无疑的,即:是周族人的历史成就最直接、深刻地塑造了中华文明。通过孔子(注:《论语》:“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3.13)又讲:“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3.9))与老子(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莫知其所终。”),周文化的精神特质在两千多年中主导了中国古代思想的走向。那么,这个文化的独特之处何在呢?相比于商的尚卜、尊鬼,周的特征似乎有:尊天崇礼、以农为本(井田制)、以柔克刚(又刚柔相济)、以德配天等。但是这些都还不够,要更真切地理解这个民族,还要从它的起源来寻找答案。《诗经·大雅·生民》一诗提供了难得的文本。虽然它讲的不一定是“实在意义上的(real)历史”,但却是为整个周民族共尊共传的内在精神史和民族起源史。也就是在这个世代传承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它是“信史”或“构成现实历史的真史”,是引起以后一系列演化的那第一个事件。(注:按当今的耗散理论,“在一个线性系统里,两个不同因素的组合作用只是每个因素单独作用的简单叠加。但在非线性系统中,一个微小的因素能导致用它的幅值无法衡量的戏剧性结果。……这就意味着对初始条件的极端敏感性,……据说,有时远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的一只苍蝇拍拍翅膀,也很可能引起印度次大陆上一项重要气象变化呢!这几乎不是什么夸张。”(尼科里斯、普利高津:《探索复杂性》,罗久里、陈奎宁译,四川教育出版社,1986年,61,134,136页)) 一、父亲的缺失 此诗传唱的是周民族第一祖先后稷,讲述他奇特的出生,歌颂他的业绩。据朱熹讲,此诗出自周公之手:“周公制礼,尊后稷以配天。故作此诗,以推本其始生之详。”(注:朱熹:《诗经集注》卷六。)因为后稷对于周族来讲是初祖,在多重意义上来自于“天”,所以对他的尊崇仅次于天。《毛诗传》也讲:“《生民》,尊祖也。……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焉。”然而,这位后稷的出生却颇有怪诞之处,而此诗的记载在一般人看来也多半不意味着“尊祖”。仔细地体会与解读这个“怪诞的诞生”(注:此诗中“诞”字出现八次之多,而且,除了首末段之外,它出现于每一段的开头。据注家们讲它在这里是“发语词”,并无实在的意义;但从现代语义的角度,也不妨视之为对后稷的“诞生”与其“荒诞性”的指示。),可能恰是理解周族精神倾向的关键。 谈一个民族的“初祖”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就像谈世界的起源一样。为什么说他(注:这里只用“他”,是因为所涉及的是以男性世系来看待祖先的历史情境。)是初祖?他的父亲呢?情况往往是:他的父亲消隐了。为什么会消隐?大多出于遗忘,出于“不知道了”。但这里,那位父亲的消隐却不是由于遗忘,因为写下并传颂这首诗正是为了不遗忘。于是,后稷和他的母亲就要承担这不被遗忘的“不知道了”。 后稷的母亲是姜嫄。“生民”就意味着姜嫄“生下”后稷这位“初民”。但他却不是母亲与父亲同床而生。这恰恰是《生民》一开头就要急于传述的:“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注:此两节的大意,按学术界的一般看法是这样的:周祖后稷的始生,是出自这姜嫄。怎么生下后稷的呢?因为帝喾和姜嫄去诚心诚意地郊祭求子,祈求不要没有儿子。姜嫄践履上帝的足拇之迹,心中歆歆然,像大福所集止。于是她身怀有孕,于是她小心谨慎,于是孩子降生,发育成长,这就是后稷。/怀胎满十月,头胎的孩子像小羊一样顺利落生。母体不裂不破,无灾无害。分娩显现了灵异,上帝深为安然。上帝歆享姜嫄诚心求子之祭,所以她才安然生下了这个儿子。(译文大多取自罗文宗《诗经释证》,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364-365页)其中关于“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可有不同解释(尤其是对“不”的解释)。见下面的讨论。)诗中并没有交代姜嫄的丈夫、后稷的父亲是谁,只说姜嫄“履帝武敏歆”,也就是受神(帝)的感应而生后稷。但根据《史记》和历代注家,姜嫄是有丈夫的,她在“履帝武敏歆”之前,已经嫁给了帝喾高辛。《毛传》云姜嫄为“有邰氏之女,帝喾元妃,后稷母也。”高辛氏喾是轩辕黄帝的曾孙,接颛顼而为帝。按不止一处的记载“帝喾有四妃,卜其子皆有天下。元妃有邰氏女,曰姜嫄,生后稷。次妃有娀氏女,曰简狄,生
[契]。次妃陈锋氏女,曰庆都,生放勋[尧]。次妃陬(女取——拼字)訾氏女,曰常仪,生帝挚。”(《帝王世纪·五帝》,《史记正义》引;另参见《大戴礼记·帝系》)如此说来,身为神农炎帝后代的姜嫄嫁给了喾,为正室夫人,但久未生子。于是在燕子(玄鸟)飞来的春天之际,到城外去行郊媒之祀,祈求神灵赐子;因在野地里踩上了一个巨大的足迹,受感而孕(注:这个在周民族看来是极其关键的“受感”体验,其思想含义可能反映在了《周易》的“咸(感)”与“震”两卦中。《咸·彖》:“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甚至此卦中讲的交感也是通过脚拇趾开始的:“初六:咸其拇。”),最后生下后稷。所以《史记·周本纪》说:“姜嫄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郑玄笺注亦与司马迁同。因此,高辛氏喾虽贵为人间帝王,却不是他元配妻子姜嫄所生儿子的父亲,顶多是名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