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风》(注:本文用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本,中华书局1977年9月第1版。)(其一)历来受到文学史家的注意。关于它的内容,前人和时贤已有精辟的解释,但仍存在不少疑问,有必要进一步研究探讨。 此诗中有“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两句,所以历来公认其为诗人的述志之作,例如明徐祯卿曰:“此篇白自言其志也。”(注: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郭云鹏校刻《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注引。明嘉靖二十二年郭氏宝善堂刊本。)清王琦亦注云:“此诗乃自明其素志欤。”这已经不成问题,但是一涉及李白志向的具体内容,则众说纷纭。例如唐孟棨认为李白欲在文学上恢复古道,其《本事诗·高逸第三》曰:“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宋杨齐贤也认为李白志在扫除魏晋以来诗歌创作中的绮靡风气,而复《风》《骚》之古,他说:“《大雅》不作,则斯文衰矣。平王东迁,《黍离》降于《国风》,终春秋之世,不能复振。……建安诸子,夸尚绮靡,摛章绣句,竞为新奇,而雄健之气由此萎
,至于唐,八代极矣。扫魏晋之陋,起骚人之废,太白盖以自任矣。”(注: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郭云鹏校刻《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注引。明嘉靖二十二年郭氏宝善堂刊本。)明胡震亨则认为李白志在“删诗垂后”,其《李诗通》云:“统论前古诗源,志在删诗垂后,以此发端,自负不浅。”(注:胡震亨评注《李杜诗通》。清顺治七年朱茂时刻本。)胡氏所谓“删诗垂后”,似乎是说李白想学孔子之删诗,也编一部类似《诗》三百的书,但是讲得不很明确。明唐汝询的见解近似杨齐贤,说李白志在文学复古,但又说他欲“乘时删诗”,“乘时”当然是乘唐朝皇帝崇尚清真之时,至于“删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唐氏还是没讲清楚。其《唐诗解》云:“此太白以文章自任,而有复古之思也。言《大雅》既绝,而宣尼又衰,时已无复陈诗者。《王风》则随蔓草消亡,世路则皆荆榛蔽塞。……是以宪章日就沦没,至建安已后,绮丽极矣。惟我圣朝,倡复古道,变六朝之习而尚清真。于是群才并兴,如鳞之跃;文质相杂,如星之罗。我亦欲乘时删述,垂光耀于千秋,以续获麟之统耳。夫太白以辞章之学,欲空千古而绍素王,亦夸矣哉。”(注:《唐诗解》卷三。清顺治万笈堂刻本。)还有人强调此诗评论古今诗人的意义,如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曰:“此今古诗人断案也。”(注:中华书局1983年校点本。)《唐宋诗醇》也认为该诗是一篇诗论,与《文心雕龙·明诗》大意相同:“观白此篇即刘氏之意。指归《大雅》,志在删述,上溯风骚,俯观六代,以绮丽为贱,清真为贵,论诗之意,昭然明矣。”(注:《御选唐宋诗醇》卷一。清乾隆间浙江书局重刻本。)今人多继承这种说法,强调此诗旨在表达其文学思想,叙述和评论诗史。 俞平伯先生在其《李白〈古风〉第一首解析》一文中提出了新的解释,他认为“太白这首诗叙他自己的怀抱志趣”,而“这诗的主题是藉了文学的变迁来说出作者对政治批判的企图。从本诗的后半节可以看出,他所提的方案,非但不是制造一批假古董,而且意义要比创作文学更大一些。所以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既想学孔子修《春秋》,何尝以文学诗歌自限呢?”(注:上引俞平伯语见《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中华书局1959年12月第l版,第102-103页。)俞先生着眼于《诗》与《春秋》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认为此诗的内容不局限于文学本身,而是表达了政治上的抱负。俞先生的文章发表于一九五九年的《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可惜一直没有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学者们在提到这首诗时仍沿袭旧说,把它当作一篇诗论看待。 欲对这首诗作出正确的诠释,必须从字句的训诂入手,对其中的一些关键字句获得深入的而不是泛泛的理解,进而联系李白的思想、志趣及其诗歌的风格,才能把握全诗的主旨。下面仿效俞平伯先生那篇文章的写法,试对李白《古风》(其一)逐句作一笺释。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大雅”,或以为指代全部《诗经》,恐非。此专指大雅而言,也可以说兼指“颂”,李白《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以“大雅”与“颂声”对举,互文见义,可为佐证。至于变风变雅,当然不包括在内。李白并不是笼统地推崇《诗经》及其文学传统,而是特别标举大雅,推崇那种体现统一帝国恢宏气象的“正声”。“久不作”的“作”是“兴”的意思,不是说《大雅》那样的诗久已无人写了,而是说“大雅”之风早已衰微了,这是表面的意思。“大雅久不作”的深层意思,是感叹盛世不再:由于盛世不再,所以很久以来没有听到过当时那种气象恢宏的盛世之音了。“吾衰竟谁陈”这个“吾”字指谁而言?是李白自指呢,还是指孔子(即转述孔子的话)?如果是李白自指,那么他要“陈”的究竟是什么?王琦释曰:“太白自叹吾之年力已衰,竟无能陈其诗于朝廷之上也。”(注: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本,中华书局1977年9月第1版,第99页。)俞平伯先生力驳此说,认为应依唐汝询《唐诗解》卷三,此“吾”指孔子:“吾衰谁陈,只是说孔子老了,吾道不行。”俞说是也,然犹有未尽。《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李白所谓“吾衰”显然是用《论语》中现成的话语。“谁陈”,意谓向谁陈述,联系《论语》可知:“竟谁陈”其实就是“不复梦见周公”的另一种说法,表达了理想幻灭、落寞孤独、世无知音之慨。然而李白写此诗时理想尚未幻灭,诗中“群才属休明”、“希圣如有立”可证,“吾衰”显然不是李白自指。从全诗的脉络来看,此句上承“大雅久不作”,下接“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讲的都是春秋战国之间的事,其主语也应该是孔子,而不应该忽然插入自己。“吾衰竟谁陈”一句意谓孔子因盛世衰微而深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