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技术时代”是海德格尔后期著作中常用到的一个术语,意指肇端于17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以科技的迅速发展为标志的人类社会发展时期。“技术时代”是人类生活水平空前提高的时期,又是人类遭遇许多未曾料到的技术负面影响的时期,如果说人类生态环境的被破坏是这种负面影响的客体表现的话,那么人的生命物化则是这种负面影响的主体表现,而且尤以后者给人最直接、最深切的痛苦。 人的生命物化即指人生命所包含的自然(物欲)与精神之间原有平衡的被破坏,人的精神受制于人的物欲以及人的精神的被拒斥,被压抑直至丧失,物欲与精神间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具体表现在: (1)物成为人生命活动的唯一目的。 康德曾指出:“人,总之一切理性动物,是作为目的本身而存在的,并不是仅仅作为手段给某个意志使用的。我们必须在一切行动中,不管这种行动是对他自己的,还是对其他理性动物的,永远把他当作目的看待”〔1〕。然而技术时代物质财富成为人们行动的唯一目的, 人只不过是物质财富的手段或工具。为了物,人们终日忙碌,栖栖惶惶,牺牲其它种种需要,陷入“西叙福斯”式的对物漫无止境的苦苦追逐中。于是,人和物的关系完全被颠倒,不是物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存在,而是人为了生产出更多的物而存在,“一个人是为了他的事业才生存,而不是为了他的生存才经营事业。”〔2〕虽然对物的追求早在文明时代以来就成为人“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但只有在大功率机器产生带来空前丰富的物质财富,利润成为生产唯一目的的技术时代,人们对物的追求才变得如此突出、如此狂热,以致作为目的本身的人则逐出人的活动之外。“一旦物质的东西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价值位置时,他本人也就变成了其占有物的一部分”〔3〕。 技术时代的人不过是物的表征,而不再是他自身。 (2)物成为人至高无上的主宰。 技术时代,人视自己为自然的主宰和中心,自然是人征服与支配的对象,然而就是这个征服与支配自然的主人,实质却又受制于自身物欲即自然方面。他的属人的东西隶属于他的动物的东西,精神让位于物欲,物成了精神的主宰。这种主宰甚至渗入到精神内部,导致精神本身的物化、功利化。“万物有灵论使客观精神化,而工业主义则使人的精神客观化”〔4〕。人的精神凡能直接创造物质财富的部分, 如所谓“工具理性”、“技术理性”等因其有用而受到关注,获得充分发展。反之,不能直接创造物质财富的部分,如形而上的沉思,信仰以及艺术情感等则被视作无用而遭拒斥宰制,终至枯萎退化。“工具理性”、“技术理性”在人精神中居主宰地位,几乎成了人精神的等价物。人因其能动自觉的精神创造出物,但当精神要超出仅作为“物种生存的手段”的局限而进行自我发展时,物却反过来奴役、宰制着精神,限制精神的自我发展。 人生命物化导致一系列恶果,其中最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二是导致严重的社会问题。人与自然的关系原本是多维的、丰富多彩的。不仅有科学的关系,还有艺术的,宗教的关系;不仅有功利的关系,还有非功利的关系。作为前者,我们把自然界作为我们的对象,进行变革和改造;作为后者,我们把自然界当作我们的朋友和母亲,分享我们的爱与崇敬。人与自然诸多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制约,使人与自然在总体上保持着一种平衡和谐的关系。由于人是主动的,自由自主的,因此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人是起决定作用的一面。当人自身包含的自然与精神之间处于平衡和谐状态时,人与外部自然的关系亦处于平衡和谐状态,然一旦人自身所包含的自然与精神之间平衡被破坏,人与外部自然的关系就会恶化。人的生命物化使人成为自然的人,充满物欲的人,他与自然的关系也就只剩下赤裸裸的物欲的关系。为了满足这种无止境、日益扩大的物欲,人不断向大自然索取和掠夺,人的精神世界的萎缩退化又使得人对自然不再依恋,自然不再是人类的朋友和母亲,因而失去了人的精神的看护和保护。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认为“谁压迫自然,使之降为可利用耗尽的东西,谁就达不到爱,达不到与世界的‘美好的统一’”〔5〕。 人对自然精神依恋的丧失,加剧了人对自然的疯狂掠夺与破坏,疯狂的掠夺与破坏反过来又加剧了人与自然的隔膜。这一恶性循环终造成我们今天惊人的生态恶化。罗马俱乐部曾明确指出:生态危机也是人内部危机的表现之一。人的这种内部危机在我们看来就是人生命的物化,正是人内在自然与精神之间的失衡导致了人与外在自然的失衡。 人生命物化还导致严重的社会问题。首先是个体生命出现一系列危机,其次这种危机波及到整个社会。人本是自然与精神的统一体,生命物化使人的自然方面急剧膨胀,精神方面日渐匮乏,统一体失去平衡。况且,人对物越来越过度的追求使得人生活节奏加快,精神日益紧张,于是生出种种心理疾病。人生命本身为了维持这种平衡和重建这种失去的平衡,激起种种反抗与调节,这种反抗与调节又很可能转化成一种社会破坏性行为。现代人精神空虚、孤独感、绝望感、无家可归感以及对生活的冷漠、焦虑不安、甚至自杀等等皆是这种心理病态的表现。而吸毒、酗酒、凶杀犯罪、行使暴力等心理渲泄则对社会形成了直接的破坏。西方一些思想家研究表明:这种种社会问题的产生与现代文明人的物欲膨胀、精神匮乏有关。斯里兰卡在50年代受到西方现代化影响最大的时候,也是杀人犯罪急剧上升的最快时期。并且在日本,在中国和非洲,犯罪率也随同现代化发展而上升〔6〕。1995 年北京纪念“世界精神卫生日”,专家们在座谈会上指出:自80年代以来我国人口的精神疾病患者呈上升趋势”〔7〕。 因此有人得出结论“越是物质条件优越的社会,精神上的不稳定和不满程度反而越大”〔8〕。 “所有的资料数字都证实了,自杀不是由物质贫困造成的。最贫穷的国家,自杀的现象往往最少”〔9〕。故西方有识之士预言, 人的心理疾病将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最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