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茨作为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位杰出人物,不仅对近代西方哲学产生了广泛、深刻的影响,而且还对现代西方哲学产生了深广的影响。他对现代分析哲学——科学哲学思潮的影响主要是通过著名的数理逻辑学家和分析哲学家罗素实现的,而他对现代西方哲学人本主义思潮的影响,则主要是通过意志主义哲学的奠基人叔本华和存在主义哲学的奠基人海德格尔实现的。莱布尼茨的哲学并不是那种完全过去了的哲学。 莱布尼茨是近代西方哲学史上少数几个最卓越的哲学家之一。他的深邃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哲学思想不仅通过狄德罗等人对18世纪法国哲学,通过康德、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对18、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产生了直接、深刻和巨大的影响〔1〕, 而且还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对现代西方哲学产生了十分深广的影响。 我们知道,现代西方哲学主要有两大思潮,一是哲学人本主义思潮,一是分析哲学—科学哲学思潮。就分析哲学—科学哲学思潮而言,莱布尼茨的影响主要是通过罗素实现出来的。我们常常说罗素是现代数理逻辑主义分支的主要代表,说他是现代分析哲学的重要代表,但是我们不能忘记:罗素首先是一位莱布尼茨研究者。他于1900年出版的《莱布尼茨哲学述评》是其写作和出版的最早的两部著作之一,至今还被西方哲学界公认为研究莱布尼茨的权威性著作。而他也把莱布尼茨看作是自己在所有先哲中研究最力、研究成果超人的唯一一位哲学家;对此,他在1947年出版的《西方哲学史》的“美国版序言”和“英国版序言”中都曾申明过和强调过。问题并不在于罗素曾经写过《莱布尼茨哲学述评》这个简单的事实,因为如果这本书是在1970年他临终前感到无事可作时而随意写出来的,则这样一个事实对于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就几乎没有什么意义。然而,我们所面对的事实却正相反:罗素是在他研究莱布尼茨的过程中走上哲学之路的,这就使得他的莱布尼茨研究给他后来的哲学观点造成这样那样的影响,打上这样那样的烙印。罗素在《我的哲学发展》(1959年)一书中曾把1899—1900年看作他的哲学著述活动的“一个主要的分界线”,说这两年他哲学思想的变化是“一场革命”,而“其后的改变”则只具有“演进”的“性质”〔2〕。诚然, 从表面上看来,罗素思想上的这场革命的标志是他在这几年“采纳了逻辑原子主义的哲学和皮阿诺在数理逻辑中的技术”;但是我们完全可以追问:是什么动因促使他采纳原子主义的哲学和皮阿诺(1858—1932年)在数理逻辑中的技术呢?如果我们考虑到1899—1900年正是他写作和出版《莱布尼茨哲学述评》的年代,问题便不言自明了。罗素1900年以后在哲学方面主要干了些什么呢?主要是两件事:一是确立逻辑和数学的联系,建构“数理逻辑”;一是确立逻辑和哲学的联系,建构分析哲学。可以说,他的这两项工作都是在他所理解的莱布尼茨哲学的“阴影”下或规范下进行的。 在完成《莱布尼茨哲学述评》以后,罗素接着研究的就是在前人取得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发展和推进数理逻辑。他的这项工作从形式上看是直接接着皮阿诺而来的。皮阿诺是逻辑演算论的系统化者和初步完成者,罗素则继承他的研究,从各个方面把他的工作和理论完善化了。皮阿诺利用前人关于命题演算和谓词演算的成果来推导数学,而罗素则把这两部分搞完备了。皮阿诺对自然数给出五条公理,罗素则从集合论而对自然数作出定义,证明(而不是假设)自然数满足皮阿诺的五条公理。他在这些方面的一系列研究成果,最初表现在于1903年出版的他一个人独著的一卷本《数学原理》里,随后又汇总在于1910—1913年出版的他与怀特海合著的三卷本《数学原理》中。但是,如果从本质上看问题,我们就会发现,罗素作的所有这些工作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他的莱布尼茨研究工作的继续和发展。因为如果我们要想对罗素在《莱布尼茨哲学述评》出版后立即投入数理逻辑研究这件事作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我们把这归因于罗素在这一研究中充分体悟到了数理逻辑的巨大的认识功能,以及他对一直湮灭了200 年之久的莱布尼茨的有关研究成果的震惊,是再自然不过了。罗素对莱布尼茨在数理逻辑方面的成就一直给予高度的评价,即使在他本人在这一领域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后他还是不改初衷地宣布:莱布尼茨是“数理逻辑的一个先驱,在谁也没认识到数理逻辑的重要性的时候,他看到了它的重要。”〔3〕罗素甚至断言:莱布尼茨的研究成果当初假使发表了,“他就会成为数理逻辑的始祖,而这门科学也就比实际上提早一个半世纪问世。”〔4〕既然如此,谁能说罗素对莱布尼茨数理逻辑研究的成就的发现及随之而来的震惊不是他后来从事数理逻辑研究的一项直接动因呢?谁能说莱布尼茨关于普遍符号(或曰普遍文字)和综合科学的种种设想对罗素的数理逻辑研究没有什么影响呢? 同当初莱布尼茨以把代数和算术方法引进逻辑始、引进哲学终的思路相一致,罗素在大体完成了自己的数理逻辑研究工作之后,便立即用这种新的逻辑分析方法来改造哲学,建构一种与逻辑同格的分析哲学。他在1914年出版的《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中,首次明确地把逻辑分析规定为哲学的基本任务。他写道:“……只要是真正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归结为逻辑问题。这并不是由于任何偶然,而是由于这样的事实:每个哲学问题,当经受必要的分析和澄清时,就可以看出,它或者不是真正的哲学问题,或者是具有我们所理解的含义的逻辑问题。”〔5〕我们知道,罗素在这里所强调的与哲学同格的“我们所理解的含义的逻辑问题”,不是别的,正是他的以命题演算和谓词演算为基础的“逻辑原子主义”。在哲学史上,对哲学的任务和目标提出这样一种新的看法,罗素算是第一个。他之所以要以逻辑分析取代哲学,固然同他陶醉于现代逻辑在处理传统哲学中的某些问题时所取得的表面成就有关,但同他对莱布尼茨的研究也不无关系。因为即使在罗素研究莱布尼茨哲学的早期,在他的心目中事实上就已经模模糊糊地把莱布尼茨的哲学逻辑化了。他在《莱布尼茨哲学述评》中就明确指出:“莱布尼茨的哲学开始于命题的分析”,并特别地强调了“命题分析”对哲学的基本重要性。他写道:“是否凡命题都可以还原为主谓项形式这个问题对于所有的哲学都具有基本的重要性,对于运用了实体概念的哲学更是如此。因为实体这个概念,如我们将会看到的,是由主谓项的逻辑概念派生出来的。”〔6〕后来, 罗素在其《西方哲学史》中又强调指出:莱布尼茨坚信逻辑不仅在它本门学科范围内重要,当作形而上学的基础也是重要的。他拿“矛盾原则”和“充足理由原则”这两个逻辑原则作为他的“哲学的基础”。这两条原则依据的就是“分析命题”的这个概念。所谓“分析命题”就是谓项包含在主项中的命题,例如“所有白种人是人”。这话甚至对必须看成是关于事实问题的经验命题也适用。罗素的结论是:“就莱布尼茨的隐秘的思想来说,他是利用逻辑作为解决形而上学的关键的哲学家的一个最好的实例。”〔7〕这是因为在罗素看来, 这类哲学从巴门尼德发端,柏拉图用相论(亦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理念论)来证明种种逻辑范围外的命题,把它又推进一步。斯宾诺莎属于这一类,黑格尔也在这类之内。但是在根据句法给实在世界作出推论方面,他们两人谁也不像莱布尼茨作得那么鲜明清楚。由此看来,无论是在其行动上,还是在其心目中,罗素都是以莱布尼茨的“基于命题分析”的哲学为样板来构建他自己的分析哲学或“逻辑原子主义”的。甚至在他的分析哲学的一些具体细节方面,例如“绝对多元论”、“理想语言”、“不对称关系”、“语言与世界在结构上的同型性”以及“主观空间与客观空间的关系”诸问题,我们都隐然可见莱布尼茨“数学—哲学”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