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从中世纪后期一直到黑格尔时代的前夜,德国哲学和文化始终处于一种神秘主义的氛围之中。这种神秘主义不仅把一切哲学问题最终归结于神学,而且把一切真正的知识最终归结于直观和神秘体验,从而与英法崇尚的经验理性和启蒙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德国神秘主义最初萌发于艾克哈特的“心灵之光”和马丁·路德的“因信称义”的神学思想,并在雅各·波墨的粗俗晦涩的语言中第一次表现为哲学。康德的批判哲学虽然是对神秘主义传统的背离,但是他在知识和信仰之间所造成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却使得传统的神秘主义在浪漫主义的形式中复活。这种以浪漫主义哲学和神学的名义而复兴的神秘主义在耶柯比的“直接知识”、谢林的神秘“直观”和施莱尔马赫的“绝对依赖感”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并最终因其极端的片面性而在黑格尔哲学中被扬弃。 一、德国神秘主义传统 基督教从本质上来说是与希腊罗马多神教的美丽明朗的感性特点相对立的。与身体健美、面容姣好的希腊罗马诸神相比,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瘦骨嶙峋、凄楚阴惨的基督形象是不美的,他仅仅象征着对罪孽的一种深沉而痛苦的道德反省。基督教的魅力不在于它的美感,而在于它对心灵所引起的那种“恐怖的快感”和“痛苦的极乐”。基督教的本质精神就是灵与肉的二元分裂,就是这种分裂所引起的痛苦,以及在扬弃这痛苦时所产生的精神迷狂和陶醉。这种由灵肉的分裂以及分裂的扬弃所导致的精神迷狂不是形式化的信仰或者形而上学的证明所能领受的,唯有通过神秘的体验和“心灵之光”方能达到。在这一点上,拉丁文化和日耳曼文化表现出明显的分野。在中世纪,文明的拉丁头脑忙于营建繁缛复杂的基督教形式,愚钝的日耳曼心灵则力图感悟简单直观的基督教本质。所以当意大利和法国的经院哲学家煞费苦心地企图通过形式逻辑来证明上帝的存在时,德国的神秘主义者却在直接体验中实现了与上帝的精神合一。 在13、14世纪,正当经院哲学家们疯狂般地援引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和范畴来证明上帝存在和争辩“共相”问题时,艾克哈特和他的学生们却一头扎进了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体验中。在艾克哈特看来,上帝是不可思议、不可规定和不可通过逻辑来证明的精神实体,他存在于个人的沉思默想和神秘直观之中,人通过灵魂的火花(“心灵之光”)与上帝相融合。灵魂的最高职责是认识,认识包括三种能力:记忆、理性和意志,其中意志是最高的能力,“凡理性束手无策的地方,意志就跃然而出,引来光亮,提供高贵的信仰。”意志的这种高贵性依靠于信仰的扶助,“信仰之光也就是意志中的活力之源。”当灵魂一旦拥有了对上帝的信仰,它就会“涌出一股神灵般的爱的泉流”,从而使人向着崇高的神性升华,返回到上帝之中,达到最高的完满。艾克哈特强调,灵魂与上帝的交融是“无词无音的言说”,上帝不具有任何定形或固定的表象,他是心灵之言、朝霞之光、烈火之焰、花朵之芬芳、永恒之泉涌。上帝的存在无须任何逻辑证明,上帝、爱和“我”(灵魂)是完全同一的。“上帝就是他的存在;他的存在亦为我的存在(Was er ist,dasist mem);我的存在亦为我所爱,我所爱的必爱我, 使我进入其怀抱,也就是说,把我纳入其自身,因为我应当归属于它非归属于我自己。”“上帝用仁爱浇灌灵魂,使灵魂充溢,并在仁爱中把自己交付给灵魂,从而携灵魂超升,直观到上帝。”〔1〕在艾克哈特思想的影响下, 在14世纪德国西南部和瑞士等地出现了许多神秘主义者,他们自称“上帝之友”,组成“自由圣灵的兄弟姐妹”团体,鄙视教会礼仪和圣事,以虔敬的心情和神秘的体验来过自己的宗教生活。这些人因此而被正统的的天主教会视为异端。 到了16世纪,当阿尔卑斯山以南的拉丁文化圈中的人们(意大利人、法国人、西班牙人等)纷纷跻身于喧闹一时的人文主义热潮中时,在贫穷而僻陋的德国,一个质朴而虔诚的神学家马丁·路德在维滕堡大教堂的门口贴出了震惊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从而拉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路德神学思想的核心是“因信称义”,信仰被当作灵魂得救的唯一条件,当作人与上帝沟通的直接手段。针对罗马教会所倡导的种种形式化教仪和虚假的善功得救理论,路德明确地表示:“只有信,不是行为,才使人称义,使人自由,使人得救。”“信将心灵与基督连合,有如新妇与新郎连合。”〔2〕每个人只须凭藉自己的信仰, 只须根据《圣经》的语言,而无须借助任何其他中介者(神职人员和教会)的力量,就可以实现与上帝的自由交往。在路德看来,“信者就是上帝”,人与上帝在信仰中融为一体。凭着这种坚定的信念和神秘的体验,路德第一次使宗教成为个人的事,成为精神的自由。“这就是路德的宗教信仰,按照这个信仰,人与上帝发生了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必须作为这个人出现、生存着:即是说,他的虔诚和他的得救的希望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要求他的心、他的灵魂在场。他的感情、他的信仰,简言之全部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所要求的,——他的主观性、他内心最深处对自己的确信;在他对上帝的关系中只有这才真值得考虑……这样一来,这个基督教的自由原则就被最初表达出来,并且被带进了人的真正意识中。”〔3〕这信仰既成为纯粹个人的事情, 它就必然与神秘的直观和感悟联系在一起。因此无论是在沃尔姆斯帝国会议的阴风凄雨中,还是在离群索居的孤僻境遇里,路德都能泰然处之,因为上帝始终与他同在。“我自己的血和肉坐在上帝的右边,掌管万物。”〔4〕路德从不因为寻找上帝存在的证明而苦恼, 因为上帝就在潺潺的溪流中、如血的残阳中和峥嵘的峰峦中,就在脉搏的跳动中和神秘的直观中。沃尔克在评价路德的历史作用时说道:“他之能打动人心是靠出自心底的宗教信仰的力量,这种信仰导致对上帝不可动摇的依赖,与上帝建立直接的、个人的关系,对得救深信不疑。这就使中世纪那一套复杂的教阶体系和圣事制度没有存在的余地。”〔5〕不仅如此, 这种出自真实心情的神秘主义信仰也使一切关于上帝存在的逻辑证明和理性知识没有存在的余地。 路德破除了罗马教会的权威,然而他所缔造的新教信条却被他的追随者们奉为新的权威;路德埋葬了天主教的经院哲学,但是他却无意中开创了新教的经院哲学。路德的基于真实心情的活生生的直观神秘主义在路德正统派那里被凝固为一种盲信的教条主义,路德思想中的个体性原则和自由精神被扭曲成一堆繁杂而僵死的教仪和教义。在这种情形下,神秘主义在新教神学中就以虔信主义的形式再观,并且第一次以德国哲学的名义表现在雅各·波墨的用最粗鄙的语言表述的深刻思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