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以前,恩格斯就已宣告了社会主义运动中乌托邦思潮的终结。然而本世纪初以来,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乌托邦思想却不断以各种新的面貌一再出现,尤其表现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人本主义各流派中。它们的一些代表人物不仅明确反对科学社会主义思想,而且直接为现代条件下乌托邦思想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作广泛的理论论证。马尔库塞认为,“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可能性:即通往社会主义的道路能够从科学转向乌托邦,并非从乌托邦到科学。”(《五篇讲演》波士顿1970年版第63页)这就是乌托邦思想的现代宣言。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乌托邦思想的具体理论形态可分为三种:(1)乌托邦“本体论”,主要代表是布洛赫。布洛赫从自然、 社会和人类文化中所表现出来的追求美好境界的内在发展趋势来说明乌托邦具有“客观”的基础,或者说乌托邦就是世界的本质。(2)乌托邦“终结论”,主要代表是弗洛姆和马尔库塞。“终结”实际上是指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观念的终结。他们认为,马克思对社会主义所作的理论论证不能说明社会主义的真正本质,社会主义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只能从人的本性、心理结构和个性角度才能得以阐发。因此,这种乌托邦实际是恢复了早期空想社会主义者从理性、爱等所谓人性的东西出发来论证社会主义的思路,“终结论”实质上可以称为“恢复论”。(3)乌托邦“替代论”,主要代表是哈贝马斯和高兹。他们认为,马克思建立在生产力发展基础之上的社会主义设想实际上带有资产阶级“经济主义”、“物质主义”和“生产主义”的特征,这根本不能说明真正合理社会或社会主义的本质。因此,哈贝马斯提出要从“生产范式”转换到“交往范式”,用“交往社会的乌托邦”取代“劳动社会的乌托邦”;高兹则在经济理性批判的前提下认为“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乌托邦”已经崩溃,应该用“后工业社会的乌托邦”取而代之。 一、乌托邦的“本体论” 为什么要在二十世纪凸现“乌托邦的精神”呢?布洛赫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现代“物化”了的世界窒息了人们追求美好世界的乌托邦精神,其结果是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对“未来”的感觉。于是布洛赫要为被物化世界所禁锢的人们找回美好的社会追求。 布洛赫全面考察了世间存在的一切事物,从一草一木到山川日月,从神话传说到音乐主题,从孩提梦幻到社会理想,从《精神现象学》到《浮士德》……布洛赫认为这一切看起来没有联系的现象实质上包含着共同的“乌托邦精神”。他要证明,在世间的所有事物中,都蕴藏着渴望、期待、追求更美好境界的乌托邦精神。人们过去没有发现它,或者说没有自觉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现在,该轮到他来向世人公布这个世界的“秘密”了。而一旦人们真正了解了事物发展的真正意图和本质,就会激发起无限的创造力,摆脱现实的束缚,使这个世界真正按照人的意愿、符合人的本性的方向前进。因此,在布洛赫看来,世间的任何事物都存在着一种朝更美好、更完善状态发展的“潜力”,事物因此而得以进化和前进,离开了这种“乌托邦”潜力,我们的世界将是没有生命力的静态世界。这样,布洛赫就把“乌托邦”看成世界的具有本质和“本体”论意义的东西。然而,对布洛赫来说,更重要的是把社会主义运动的意义也放到乌托邦体系中来加以说明。 布洛赫认为,对社会主义运动的任何进一步的发展来说,马克思主义的贡献都是决定性的。因为在对未来社会的前景设计上,马克思正确地把人作为社会主义的基本核心。马克思主义与乌托邦的不矛盾性表现在:不管马克思是如何论证社会主义的可能性和必然性,而他的最终目标是人,这是任何真正的乌托邦都共有的特点。但是,布洛赫认为,对现代社会主义运动来说,马克思主义也有其不适合的地方。其一,当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作“冷静”的分析时,他实际上在经济学中驱逐了一切拜物教后,却以一种泛逻辑的、泛神论的和神秘的方式来看待“生产力”,因而忽视了在社会主义中有许多超越经济的东西,“马克思主义接近于‘纯粹理性批判’,而‘实践理性批判’还没有写出来。”(《布洛赫全集》第3卷第304—305页)其二, 马克思没有完全摆脱自发主义和客观历史规律的观念,把历史看成一个由于经济发展便一切随之变化的线性过程。布洛赫认为不存在历史唯物主义所说的类似于“自然规律”的“历史规律”,所谓的“历史规律”只不过是多种发展趋势中占主导地位、多种发展可能性中最有希望实现的一种“可能性”。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第二国际机械唯物主义最终把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僵化为经济主义和自发主义的客观主义。布洛赫的结论是,由于马克思思想中精神文化因素的作用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乌托邦”的火焰时时被“科学”的冷雨所扑灭,因此“社会主义从科学到乌托邦的步子显得太大了。”(《布洛赫全集》第5卷第726页)最终造成了革命想象的营养不良。而乌托邦的精神,并不是什么要从外部加到马克思主义中的东西,马克思主义本身就有乌托邦的想象,布洛赫认为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它进一步突现出来罢了。 布洛赫乌托邦思想最突出之处在于他不仅一般说明乌托邦的社会历史意义,更在于他要从“本体论”的角度,即从世界的“本质”意义上阐述乌托邦存在的“必然”。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或者说“就是”乌托邦的世界,从客观世界来说,它本身就具有内在的发展“趋势”和“潜能”,而人类的一切文化现象是对这种趋势的认识和对发展前景的美好想象。布洛赫认为,“生活作为一种整体,充满了乌托邦的设想。”(《未来的哲学》纽约1970年版第88页)因此,“本质不是完成了的客观实体,相反,世界的本质位于前方。”(《布洛赫全集》第5卷第18 页)而乌托邦的本体论哲学不仅仅是一种新型的历史“人类学”,更是一种新型的人道主义“宇宙学”。布洛赫认为他的“希望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哲学,马克思主义也应该成为这样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