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文化两种玉龙——纤细型C形龙和粗壮型蜷体龙——陆续发现以后,学术界迅速为之定名,而且形成了思维定势:这是猪头龙,是东北的特产,体现着地区文化特色,包括“猪图腾”与“龙图腾”的有机融合;至少它是以某种“灵物”(“辟邪”品、护身符或吉祥物)表现着耕稼文化固有的丰饶巫术或蕃育信仰。应该说,这基本不错(只是猪图腾云云受到现代人类学的理论质疑,也缺乏实证的支持)。玉龙蜷曲着大脑袋的身子,不但与圆滚、细长、蟠绕的蛇躯暗合,而且跟甲金文的“龙”字同构。可比的玉质卷龙,材料也不少(参见图一)。
图一蜷体龙 (左:红山文化玉龙;中:商周玉龙;右:甲金文“龙”) 1994年,出现了微弱的不协和音。北京保利宾馆举行中国民俗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俄罗斯学者S.V.阿尔金递交了他的论文:《东亚神话中的昆虫学部分》(程应瑞译)。由于会议的主题是葫芦,这篇论文没有受到重视(以后还交给好几个会议,都没有结果,听说21世纪初才在东北的一个偏僻的杂志上发表,我们未见),但它包含许多重要的创见,我们曾在几种论著里引用。 1995年,台北蓝田山房藏玉器正式发表(注:参见邓淑苹:《蓝田山房藏玉百选》,年喜文教基金会,1995年,台北。)。其中包含着虫形玉龙,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邓淑苹女士称之为“蝉蛹(玉)”(注:参见邓淑苹:《蓝田山房藏玉百选》,年喜文教基金会,1995年,台北。)。孙守道介绍说: 此类虫形玉,近年在辽西喀左三台子,内蒙东端扎鲁特日旗出土,唯大同小异,乃红山玉器中一固有之类型。传世品中亦可见到,如蓝田山房所藏一件,日月坊所藏一件,形已简化,较别致,可供参研。(注:孙守道:《红山文化“玉蚕神”考》,《中国文物世界》第153期,1998年5月,台北,第50页。) 2001年,孙机发表《蜷体玉龙》,承认有一部分红山玉龙造型依据,有如“金龟子的蛴螬,屈曲如环,头尾几乎碰到一起;豆象的幼虫也叫蛴螬,却只弯成大半个圆形”;他特别揭示殷墟M5妇好墓的“玉龙”不但有“角”,还有蛴螬式“伪足”(参见图三),说明“商龙虽日益神化,但尚未摆脱红山蜷体玉龙及其原型地蝼即蛴螬的影响”。以上都是学术界不大熟悉,也不很承认的“虫形玉龙”之“有力存在”。他敏锐地注意到龙能大能小,能长能短,能粗能细,以及能天能地,能水能陆,能潜能显的特征,即令“小如蚕蠋,或小如蛴螬,均不失龙的本色”(注:参见孙机:《蜷体玉龙》,《文物》2001年第3期,第71、72页。)。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一是这类“虫形玉”以自然界里什么虫子为母型(model);二是它们表达的是什么意蕴;或者,具有什么功能。 阿尔金先生曾经请新西伯利亚大学生物学家V.E.柯尔柏柯夫就牛河梁出土粗壮型蜷体玉龙(一般以为豕首龙,参见图一,左上)做图解分析,鉴定为金龟子之属鳃角类甲虫科的幼虫(参见图二,3、4):“在和这种文化同一时期的红山、后洼和姚营文化中,还有Chrisalices和昆虫的小雕像”(注:参见[俄]阿尔金:《东亚神话中的昆虫学部分》,程应瑞译,’94中国民俗学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提要),1994年,北京,第2~4页。)。金龟子幼虫(蛴螬)与某些蜷龙确实形神兼似,某些颇像“玉蚕”(或其蛹)或“玉蝉蛹”者(参见图二,5~8),希望生物学家进一步认定。阿尔金指出,这种精美的昆虫造型,或者说把虫体龙化的企图,寄寓着有关“蕃育”和“蜕变—再生”的信仰。他根据生物学家图形分析说,这些美玉制成的虫,“是处于变形阶段的某些昆虫的幼虫(形象),这些昆虫属于鳃角类甲虫科、锯甲虫科和步行甲虫科”,它们具有一定经济价值,是原初人类获取动物蛋白的重要食品资源。昆虫的多次蜕变,或者说生命形态的频繁更迭,给初民以深刻的印象。汉王充《论衡·无形篇》说:“蛴螬化为复育,复育转而为蝉。”无比的奇妙。“自然之神用昆虫阐释了人们关于生和死的看法,即再生的基本观念。很可能,基于这种观念,在许多古老的神话中都有昆虫出现。”(注:参见[俄]阿尔金:《东亚神话中的昆虫学部分》,程应瑞译,’94中国民俗学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提要),1994年,北京,第2~4页。)
图二虫、虫蛹形玉及玉龙 (1.辽宁建平牛河梁出土蜷体玉龙,红山文化;2.虫形玉,河南三门峡上村岭
国墓出土,M2006,西周,原定“玉蚕”,孙机改说为“玉蛴螬”;3.金龟子;4.金龟子幼虫;5.“玉蚕蛹”,商代;6.“玉蝉蛹”;7.虫形玉龙,传世;8.虫蛹形玉,台北蓝田山房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