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化主义和伯明翰传统 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化研究,作为一门学科公认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叶发端于英国伯明翰大学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套用《圣经》上的语式,完全可以说,先有伯明翰,然后有文化研究。虽然,中心今已不存,但伯明翰中心对于文化研究的正本清源和理论建树作出的贡献,无论如何估价,也不为过。一个显见的事实是,中心开启的文化研究,无论是作为高校课程,还是方方面面的研究本身,都不但水到渠成,而且正方兴未艾。伯明翰的传统是文化主义的传统,这是本文要加探讨的话题。 “文化主义”一词系斯图亚特·霍尔1992年在他《文化研究及其理论遗产》一文中提出的概念,用以指理查·霍加特、爱德华·汤普森和雷蒙·威廉斯的人类学和历史主义的文化研究方法。当然这一研究的语境是现代的而不是古代的语境。所谓人类学,主要是指威廉斯的文化概念聚焦在了日常生活的意义上面,抽象的价值和具体的规范,物质的和精神的产品,都被纳入了文化研究的视野。这一点霍尔后来在他1997年题为《表征的运作》的文章中,这样描述道,我们说两个人属于同一文化,即是说,他们大致是以相同的、彼此熟悉的方式解释世界。人类学模式的文化研究被认为具有批判意义和民主精神,比如,威廉斯将文化理解为整个生活方式,事实上就将文化的概念与“艺术”分离开来,给大众文化的崛起开辟了理论空间。电视、报刊、体育、娱乐等等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活动,由此进入学院理论的视野,友善的分析很大程度上替代了过去一面倒的严厉批判。 霍尔所说的霍加特、汤普森和威廉斯,公认为是早期文化主义的代表人物。文化主义强调文化是普通人的文化,这是伯明翰中心标举的传统。虽然后来不少当年曾在中心工作过,日后成长为文化研究巨擘的重要人物,如安吉拉·麦克罗比和约翰·费斯科等,都还明显见出受到法国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在理论上认同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但是在反对经济决定论,倡导大众文化方面,他们同文化主义是一脉相通的。从理论上看,文化主义主要是从两种批判性对话中产生,其一反对利维斯主义的精英文化路线,其二是不满对马克思主义的机械理解,特别是经济决定论的理解。利维斯倡导教育,这是威廉斯等人深有同感的,但是后者最终是向利维斯主义的许多基本立场,发起了全面挑战,而坚持认为,通过分析一个社会的文化,分析一种文化的文本形式和实践记载,有可能重现该社会的行为和观念模式,而这些模式,是为此一社会中生产和消费了这些文本和实践的男男女女所共享的。 文化主义强调文化的“日常生活性”,关注大众积极建构共享意义和实践的能力,还可以见出英国经验主义传统的遗风。但这里的经验是活生生的日常生活的经验,它对文化的定义更多涉及文化广义上的人类学定义,即把文化视为日常生活的过程,而不是仅仅局限于“高雅”艺术。这也是英国人类学家泰勒的遗产。泰勒《原始文化》中将文化与文明并提,称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上言,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和一切作为社会成员而获得的能力和习惯在内的复杂整体,一定程度上在消解两者精神和物质层面上的分野,这同样也可视为文化主义的一个特征。 进而视之,文化主义在伯明翰传统的表述中,更可视为一种历史的文化唯物主义形式,这在威廉斯和汤普森的著作中,尤其明显。文化主义注重在历史流程中追踪意义的展开,即是说,在物质条件的生产和接受的语境中,来探讨文化的意义。文化的阶级基础,因此成为文化主义关注的一个重要对象,让沉默的底层阶级发出自己的声音,进而探究文化在阶级权力中的地位,这都很快成为文化主义的重要目标。文化主义的这些左翼倾向,与后来风起云涌的“少数人话语”(minoritydiscourses)有许多相似处,也有明显不同的地方,其中一个差异就是文化主义的视野局限在英国内部,它是民族的国家的文化研究,而不是全球化的文化批判理论。同时即便以英国工人阶级为文化内部,对于种族问题的关注,与后来如日中天的后殖民主义等等思潮,也不可比肩而喻。 这就是伯明翰中心留给我们的悠长传统。 二、霍加特论工人阶级文化 阐明文化主义的来龙去脉,殊有必要从理查·霍加特(1918—)说起。霍加特的《文化的用途》面世是在1957年。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文学批评家,受利维斯传统影响,但没有利维斯的保守。但是霍加特有似《文化与社会》中的雷蒙·威廉斯,有心使用利维斯文学批评的文本细致分析方法,却不局限于文学作品。这一方法后来叫做“左派利维斯主义”。具体说,《文化的用途》中,霍加特使用了《小说与阅读公众》中Q.D.利维斯倡导的民族志(ethnography)方法。所谓民族志是一种实地调查研究方法,又译人种学,主要来源于人类学研究。民族志的方法试图进入一个特定群体的文化内部,“自内而外”来展示意义和行为的说明。这当然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 《文化的用途》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描述霍加特青年时代的工人阶级文化,时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一部分描述此一文化如何面临种种大众娱乐新形式,特别是美国文化的威胁,这时候是五十年代。霍加特没有像利维斯那样,视工人阶级为统治阶级操纵大众文化之下被动且无助的牺牲品,他有声有色回忆了工人阶级生活的往昔时光,以自己的童年和家庭予以重构。霍加特说,这是一种家庭和邻里的文化,侧重口头传统、有最好的英国清教风习,感知世界突出个人和具像事物。这样一种文化属于工人阶级,而不属于那些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人,如雇主、公务员、教师和地方长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