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现代性”(rewriting modernity)这个题目是“20 世纪研究中心”的K.伍德沃德和C.坦尼森向我提出的。我感谢他们的这个提法,它似乎比目前这类反思文章通常使用的标题,诸如“后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后现代”等等更加适宜。“重写现代性”的优越性在于两种替代形式:从词汇上讲,将前缀post(后)换成了re(重),从句法运用上讲,用前缀去修饰动词“写”,而不是修饰名词“现代性”。 这两种替代形式代表了两种主要方向。首先,它表明了用“前”“后”“以前”“以后”来划分文化历史时期是毫无意义的,理由只有一个:它将“现在”的位置置之不理,而人们正是应该着眼于现在才能对年代的延续得出合理的见解。对于我这样一个旧“大陆”的哲学家来说,这种结果不能不使人们回想起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第五册中对时间的分析。他所论述的本质是,如果不着眼于一个“现在”而给不断发生的事件一个位置,那么要决定已经发生的(以往的、以前的)和将要发生事件(将来的、将要的)的差异便是不可能的。但是要抓住这样的“现在”也同样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总是被我们所谓的意识流、生命、事物和事件过程等等甩在后面,总在不断地消失。因而要以一个确定的方式抓住一个类似于“现在”的东西,不是太早就是太迟。“太迟”意味着早已消失,“太早”则意味着过于提前。 当这一论点用于现代性时,其结果是,无论是现代性还是所谓的后现代性,都不能被确认和界定为一个范围清晰的历史实体,在这些实体中,“后来者”总是在“先来者”之后出现。相反,我们不能不说后现代永远被包含在现代之中,因为现代性、现在暂存性本身包含着一种超越自我而变成非我的冲动,而且不仅要超越自我,而且要将自我融入一种终极的稳定状态。现代性从本质上不断地孕育着它的后现代性。 在这里,与现代性相对的最恰当的不是后现代,而是古典时代。古典时代包括了一个时间状态,将未到来的与消逝的、未来与过去聚合在一起,在同样的意义的统一体中构成了生命的全部。例如,神话就是以这种方式编排和分配时间的,创造出一个它所描绘的故事的开头和结尾的节律,其目的就是让首尾相呼应。 从同样的观点我们可以认识到,历史时期的划分属于一种现代性特有的痴迷。时期的划分是将事件置于一个历时分析当中,而历时分析又受着革命原则的制约。同样,现代性包含了战胜的承诺,它必须标明一个时期的结束和下一个时期开始的日期。由于一个人刚刚开始一个时期时都是全新的,因而要将时钟调到一个新的时间,要从零重新开始。在基督教、笛卡儿或雅各宾时代,都要做一个相同的举动,即标识出元年,一方面表示默示和赎罪,另一方面是再生和更新,或是再次革命和重获自由。 “重”的这三种特性显示了重写问题的一个重要方面。“重写”这一词汇的模糊之处也同样萦绕在现代性与时间的关系上。重写可以是我刚提到的那种举动,即将时钟回拨至零重新开始,将往事一笔钩销,从而揭开新年代和新时期的序幕。使用“重”意味着回归到起点,回归到应该没有任何偏见的开端,因为人们相信,偏见只能由大量曾经被当作真理而未经重新思考的判断的传统所产生的,因而在“前”(pre)和“重”(re,取其“回归”之意)之间展开的游戏就是要抹去至少在某些这类陈旧判断中所包含的“前”。举例来说,这也就是我们何以必须对社会主义革命之前的任何社会都冠之以马克思所命名的“前历史”(prehistory)的原因;而社会主义革命正是马克思所期望并为之做出准备的。 现在我们可以澄清“重”的第二个和极其不同的含义。“重”在这一意义上与“写”有着本质的联系,它丝毫没有重归到起点的含义,而是弗洛伊德所称的“彻底研究”(Durcharbeitung)的意思,例如研究一种被事件或事件的意义所掩盖的思想,这种思想不仅被以往的偏见所掩盖,而且还会被未来的方方面面所掩盖,例如规划、方案、期望,甚至是主张和对心理分析的建议。 在一段有关心理分析“技巧”的简洁而值得注意的文字里,弗洛伊德对重复、回忆和彻底研究做了区分。重复与神经官能症和精神失常相关联,是一种“定势”的结果,可以使无意识的愿望得以完成,主体的整个存在可以象戏剧那样加以组织。于是,耽于这种“定势”欲望的病人的生命就是宿命的或命定的。俄狄浦斯的故事为弗洛伊德的这一论点提供了例证。在冥冥之中,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交相呼应,这就是我所称的在时间安排上属于“古典的”,因为在故事中,一切都是由诸神——即赫尔德林所说的上帝操纵的。由阿波罗的预言所决定的欲望的“定势”早在主要事件发生之前就已安排好了,俄狄浦斯在故事的发展中都将会一一遇到。国王的生活可以说是模式化的,他的未来永远被打上了过去的烙印,对于命运他是无知的,因而他在不断重复。 但事情并不象我所说的那样简单。无论是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还是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俄狄浦斯或病人都试图恢复知觉,找出他(她)正在或一生中都在遭受的麻烦的“理由”或“根源”。他(她)想要回忆和聚拢起已经忘却的瞬间。人们忘却的时光往往是童年,因而俄狄浦斯王开始寻找邪恶的根源,寻找最初使整个城市陷入痛苦的罪恶。长椅上的病人似乎就处于这样一个完全相似的探寻中。如同在侦探小说中一样,需要调查案件,传讯证人,收集信息。因而我所谓的第二顺序情节是相互交织的,它是在情节之上展开自己的故事,情节中有设定好的命运,而情节的目的是为了补救那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