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主要是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对当代资本主义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的重要而又往往被人们忽视的方面。从马克斯·韦伯的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的理论出发,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认为,由技术和(合)理性结合而成的工具(合)理性或技术(合)理性是理性观念演变的最新产物;在当代,工具理性已变成社会的组织原则,它渗透到社会的总体结构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造就了异化、物化或单面的社会和单面的思维方式及思想文化,成为社会对人进行全面统治、控制和操纵的深层基础。因此,他们致力于工具理性的批判和实质(批判)理性的重建。他们揭示了工具理性的特征、形成和危害,并分析了资本主义、合理化和统治三者之间的关系以及科学技术消极的社会政治效应的理性根源,并阐明了一种辩证的或批判的理性观(实质理性或批判理性)。从韦伯到卢卡奇再到法兰克福学派,关于工具理性批判的思想具有明显的师承关系。 1 韦伯继承和发挥黑格尔关于理性是事物的本质和内在规律性的思想,将哲学的“理性”(reason)概念改造成为社会学的“合理性”(rationality)概念,用以说明资本主义发展。按照韦伯的观点, 所谓的“合理性”乃是指人们逐渐强调通过理性的计算而自由选择适当的手段去实现目的。他将合理性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工具(合)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即一种强调手段的合适性和有效性而不管目的恰当与否的合理性; 另一种是实质的(合)理性(substantiverationality),即一种强调目的、意识和价值的合理性。韦伯认为,近现代理性观念所经历的是一个实质理性不断萎缩,工具理性不断扩展的演变过程。这不仅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知识和经验存在着的数学化倾向有关,而且也与理性观念自身的内在倾向有关。合理化过程的发展方向基本上是朝向工具理性的扩张,尽管这种扩张与科学技术发展密不可分,但在早期则与实质理性本身的作用有关。正因为实质理性将目的和价值作出明确界定,然后对这些目的与价值的实践手段才有可能持续发展,但是,一旦这些手段(工具理性)发展、成熟,它自身便获得了自主性和独立性,或取代目的本身,或为别的目的服务。例如,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发展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新教徒为荣耀上帝而主张营利,这促进了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但当资本主义成熟之后,手段变成了目的,变成为营利而营利,而原有的宗教目的被人遗忘了。 在韦伯看来,科学技术构成工具理性的基础,或者说,它本质上就是一种工具理性。科学研究最初是针对某种实质理性而发的,或者是为了游戏、好奇,或为了反对宗教迷信,或为了更好了解和控制自然,改善物质条件和提高生活水平;但是科学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便取得自主性,逐步将目的、价值和意识一类的东西放在一边,而单纯追求工具、控制的手段,原初追求真理,创造福祉的科学技术一再被用于邪恶的目的。它将人类社会变成铁牢笼,把人变成机器上的螺丝钉。科学技术只能保证手段的正确,却不能反省、批判其追求的目的。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工具理性日益扩张,实质理性日益萎缩,工具理性取得全面胜利,其结果则是一种十足的“非理性”。因此,韦伯主张限制工具理性,恢复实质理性的权威,把价值、目的、意义一类的东西重新引入科学技术,对科学技术在工业社会及其文化系统中的角色加以重新定位。 韦伯还论及资本主义、(合)理性和统治三者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这三者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这种联系表现为:西方特有的理性观念在一个物质和精神的文化系统中实现自身,而这个文化系统在工业资本主义中得到了全面的发展,这种文化系统旨在一种特殊的统治类型,这种统治已经成了现阶段的命运,这就是总体官僚政治。因此,正如马尔库塞所说:“韦伯所设想的理性,表现为技术的理性,表现为生产和通过有计划的和科学的机构所实现的物质(物和人)的转化。这种机构是为着可计算的效率这个目的而建立起来的;这种机构的合理性组织着并控制着物和人、工厂和整个科层、工作和闲暇。”〔1〕 卢卡奇在《历史和阶级意识》特别是其中的《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这篇长文中展开了对形式理性或科学理性(即工具理性)的批判。这种批判是在他的“物化”理论的框架中展开的。他吸取了韦伯、黑格尔等人的有关的思想因素,从马克思主义的“商品拜物教”中推导出“物化”范畴,用以表示原初不具有物的形式的东西如意识、理性等转变成为物,表示物与物的关系掩盖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物化”关系中,关键或基本的东西是“建立在被计算和能被计算基础上的合理化原则”〔2〕,即形式(合)理性或科学理性。 他将形式理性或科学理性看作科学技术发展和理性观念演变的产物,看作一种思维方式或理解世界的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之下,人类理性被归结为数学上的可计算性、逻辑上的形式化和机械上的可操作性。具体说,形式理性具有如下几个基本特征:(1)它与数学和精确科学的发展同步, 反过来又同越来越复杂的管理技术、同生产的发展发生相互作用;(2)它将一切东西都看作工具,将生产的各方面孤立起来,导致了各种形式规律的出现,一切都被归结为建立在同等关系基础上的可计算性和可操作性;(3)它表现为一个合理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过程,换言之,资本主义的合理化过程就是形式性的物化或异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