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具有独特性的创造者 熊培云:两年前,您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程抱一:在法国搞了半个多世纪,是我自己不能想象的。我身体不太好,年轻时以为 会早逝,但都过来了。我是个非常晚成的人,比如小说《天一言》,是在5年前写的, 那时我已经68岁了。 法兰西学院很独特,它寻找具有独特性的创造者,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被选上。前些 天胡锦涛总书记在总统府演讲,提到伏尔泰、孟德斯鸠、巴斯特等人,多半出自法兰西 学院,法兰西学院主要选这些人。雨果也是左道旁门出来的,没特意念什么书。当然, 书我还是念了的。 我在巴黎有很多痛苦辛酸,但都承担下来。我始终是个非常狼狈的人,一切都得靠自 己,但是对至美的探求从未停止过。我说的至美,不是王尔德式的,而是人间的一种美 。此外,就是对恶的哲学性思考。当然,在中法文化交流上,我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 在我内心,只有一种大的谦逊,因为我要面对一生的,是生命本身。 现在,除了面对生命,我要面对更多的人,他们对我有一种要求和期待,即使在半夜 醒来,我也有一种自警的感觉。其实,这对于我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是一种负担。我现在 至少还有三部东西一定要弄完,一部综合中西的思索,一本诗集以及一本小说,我想挖 掘得更深一些,更接近生命本质。三部东西摆在那儿,我还不能安息下来。 恶善之两端,人性是一种可能 熊培云:您曾经说过自己是个心灵破裂的人,这种破裂对您一生的影响是什么? 程抱一:我祖籍南昌,小时候常去庐山玩。母亲是在九江长大的,湖北人,是个孤儿 ,由教会养大。长江,庐山对我来说敏感极了,那时我们逃难到了巫峡,印象很深。三 峡若是有灾难,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我7岁的时候,有个姑母在法国学历史,带回来卢浮宫的维纳斯像和一些安格尔的裸体 画,这都是女性的理想美。对我是一种震撼。但是,两年以后(1939年)发生南京大屠杀 ,另一个形象出现了,其惨烈是你们无法想象的。很多女人被强奸,被光着拍照,这些 裸体和安格尔的画里面少女端着水罐完全是两个世界。中国兵被日本人一排排地练刺刀 ,这种苦刑,即十字架形象。它们是引发我后来同西方对话的原因,看西方如何面对恶 。那时我虽是少年,已经决定对人间大恶与大美的思考,不可放弃任何一端。7岁和9岁 ,我接受这种心灵破裂。因为它,我可以把人间的东西都纳入到这个空间里去。 熊培云:中国人讲隐忍、和为贵,因此常回避恶,即使知道恶的存在,也并不正视, 敬而远之。中国传统文化里多拳匪情结,讲朴刀棍棒,当说是正视了恶的,然而寻仇者 快意恩仇,冤冤相报,终至恶性循环。武侠也很少走到《基督山伯爵》里最后的宽恕, 多是大团圆,并没有解救方式,《水浒传》里宋江等招安之后也全是悲剧。 程抱一:西方除了要面对恶,也提出了解答。不止于至善——绝对不为恶,还有至爱 。他们面对恶是绝对的恶,解答也是绝对的解答——想办法爱到以爱敌人的方式来解决 它。基督所说的宽恕,不是就此忘掉了。他在十字架上,底下人嘲笑他,既然你是神之 子,怎么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说原谅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惜这个恶的问 题,中国一直没有真正面对。 在中国传统里,除了孔子,孟子也讲性善。荀子讲性恶,可是孟子占了上风。儒家思 想从孔子、子思到孟子作为正统传了下来,人性以五伦定制。性善论最大的问题是忽略 了人性仍在不断的形成过程中。由于性善论,中国儒家对恶的问题没有做过绝对的正视 。性善论认为人性是既定的东西,而事实上人性是一种可能。法文里讲人性,On devient humain(我们变成人),甚至是我们de plus en plus humain(逐渐变成人),就 是说20世纪在人类历史发展中还是很短的。 西方对恶,不只是基督教,从希腊开始,悲剧便把人性中最不能忍受的东西都搬出来 ,母屠子,儿弑父,每一剧演到淋漓尽致。中国人讲和谐,说怎么能将血淋淋的基督挂 在那朝夕相处?当知,人性在善方面能达到相当高的地方,如圣人,为恶也可以达到无 底的深渊。动物之恶出于本能,而人因智慧所达到的罪恶,我们是无法想象的。我看过 一张关于中国凌迟的照片,我想大概是徐锡麟,被一层一层照下来,直到割耳挖心,人 还一直活着,这是怎样的刑罚。中国有无数的历史深渊,是不可否认的。“文革”也是 冤狱无数。这些恶,无论做什么层次的思考,我们都要面对它。假如真理不包括这些东 西,它毫无价值。不以绝对的眼光去正视恶的问题,并提出至善的问题,我们的主体不 会有发掘真理的可能性,更不会有真正的解救方式。 熊培云:西方人说,地狱常为善愿铺就,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迷信善,使我们对恶缺 乏必要的警惕,一旦降临,常常猝不及防,甚至无力回天。这也印证了黄仁宇在《赫逊 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谈到贞观之治时的一段总结,“西方的政治思想,坦白地承认性恶 ,反能造成政治体系的‘制止与平衡’,使一个现代的国家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尤其值 得我们反省。” 中国传统里没有二 熊培云:在政治结构上,中国是一元,美国是二元,法国是三元。道家说道生一,一 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伟大的,现在世界多样性实际上也是要坚持三。中国文 化讲阴阳,应该说有二元论传统,为什么两千年来政治都回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