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上帝是宗教学研究的范畴。但在黑格尔那里,上帝却不仅仅是在宗教学意义上使用的。黑格尔认为,上帝是绝对精神的三种基本形式——艺术、宗教、哲学共同把握的对象,认识上帝是三者的共同目的,上帝不仅是宗教学,而且也是艺术和哲学研究的最高范畴。黑格尔说:“哲学与艺术,尤其是与宗教,皆共同具有完全普遍的对象作为内容。”〔1〕 艺术、宗教与哲学又是有区别的,这体现在它们把握上帝的不同形式上,亦即上帝在不同精神阶段不同的自我启示上,黑格尔说:“除掉内容上的这种类似,绝对心灵的这三个领域的分别只能从它们的使用对象,即绝对,呈现于意识的形式上见出。”〔2〕具体地说, 艺术是以直观的形式,通过对艺术品的创造和欣赏,感情地把握上帝;宗教是以表象的方式,以宗教形象、宗教历史和抽象化了的思想为媒介,理智地认识上帝;哲学则以思维为工具,最终在概念、思想中完成对上帝的理性把握,实现上帝的彻底自觉和回归。上帝在绝对精神中逐步地呈现其本质。 “思想的表现就是它的存在。”〔3〕上帝在精神中的不同表现即蕴含了它的不同存在,黑格尔强调:“我们的所是和所有,是区别于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所是和所有的,这就是说,区别于在什么方式下我知道我之所是所有,并把它作为对象。这个区别有无限的重要性。”〔4〕我们在艺术、宗教和哲学中对上帝的不同“知道”方式,表明了上帝自身所具有的三种形态,即艺术的上帝、宗教的上帝和哲学的上帝,它们一并构成了上帝概念的完整内涵。 所谓哲学上帝观所研究的,就是哲学如何把握上帝,也就是上帝在哲学中如何呈现。哲学的上帝是黑格尔上帝概念的本质,是其宗教、哲学乃至整个思想体系的最高范畴。黑格尔哲学上帝观的确立,凸现其思想体系的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性质,使他的宗教哲学与传统神学、康德宗教哲学、斯宾诺莎泛神论、有神论等种种思想从根本上区别开来。理清黑格尔的哲学上帝观,对理解黑格尔的整个思想体系,乃至对于把握西方近代宗教哲学的发展,都有重要意义。 一 黑格尔的宗教哲学理论,继承了欧洲近代启蒙主义的传统,并把它推向新的高峰。但黑格尔的哲学上帝观,却并不是与传统神学判然两截的,从自己的思想原则出发,黑格尔对传统神学的上帝概念也有一定的认同和继承。与传统神学的表述近似,他认为上帝是世界的本质和决定者,是绝对、唯一实体、最高实体。”他说:“上帝是万物的开端又是万物的终结,万物既从这一点开始,又回到它那里去;因此上帝同样是中心,这个中心使万物复杂、活跃,使一切形成之物在它的存在中具有灵性。”〔5〕上帝是自然界和精神界的统治者, 它是两者的绝对和谐,并且是这一和谐的创造者和实现者。“上帝是绝对实体,唯一真正的现实性。其它一切现实存在的东西,并不是自为地现实的,不是自为的存在;唯有上帝是唯一绝对的现实性,于是它是绝对实体。”〔6〕任何具体事物的存在都是有条件的,因而不是自由自在的,不是独立自存的实体,唯有上帝“是绝对存在和唯一存在,凡是存在的东西,都在这个唯一之中有它的根源,它的存在。”〔7〕把上帝看作是最高实体, 这是黑格尔的上帝概念与传统神学的相同之处。 然而,作为上帝本质的绝对存在、最高实体的含义又是什么呢?这是宗教史上从来就见仁见智的问题。在这里,黑格尔的回答与传统神学以及盛行其时的康德宗教哲学区别开来。黑格尔认为,作为上帝本质的最高实体就是理性、绝对精神,绝对精神是世界的决定者。他说:“上帝是理念、绝对,是思想和概念和把握的本质。上帝不仅是自在存在的绝对精神,它本质上同样是自为的绝对精神,绝对精神不只是保存在思想中的本质,而且也是显现的、赋予自身以对象性的本质。”〔8〕思想、理性贯穿于整个世界的历时性和共时性存在之中,是世界的本质和灵魂。理性,“在它的最具体的形式里,便是上帝。”〔9〕黑格尔在描述宗教哲学的对象时明确指出:“在宗教哲学中切近地说来,上帝、理性一般乃是对象,因为上帝在本质上是理性的,是作为精神而自在自为的合理性。”〔10〕黑格尔的上帝观是理性主义的。 传统神学中人与上帝的本质联系是信仰,信仰的本质是非理性的,因此上帝总是与崇拜、恐惧、依赖感等情感因素、表象因素分不开,它们构成了宗教的基础。可以说,宗教的上帝其本质是非常理性的,如施莱尔马赫就曾指出:宗教的本质是绝对的依赖感,是人对无限上帝的依赖。把上帝的本质看作是理性,这是黑格尔的上帝观与传统神学上帝观的根本分野所在。 当然,传统神学并不是绝对地否定理性的作用,正如黑格尔所说,尽管宗教信仰与哲学认识间的对立十分古老,但两者的结合也同样悠久。在新毕太戈拉主义者和新柏拉图主义者那里,思想就开始成为神的因素,此后一些杰出的教父也试图理解宗教是与思维联系在一起的,在中世纪,安瑟尔谟和阿拉伯尔进一步从哲学出发巩固信仰的基础,强调认识对信仰的积极作用。但是,传统神学家至多只是将理性、认识看作是维护上帝信仰的手段,而不曾象黑格尔那样,将理性看作是上帝的本质,把理性主义贯彻到底。黑格尔强调:“上帝不是最高的情感,而是最高的思想。”〔11〕如果把情感称之为最高理念的成分,那上帝就死了,他讽刺施莱尔马赫,如果依赖感是上帝的本质,那狗便是最好的基督徒。 启蒙运动以来,人对理性和自由的追求摧毁了中世纪的神学堡垒,人对自身的理性能力予以高度重视,理性被理解为获得真理的必由之路。然而,康德哲学出现了。他区分物自体和现象界,认为人的认识能力只能局限在经验范围内,只对现象界有效,一旦超越经验,涉及到事物的本质,认识便无能为力。作为整个世界本质的上帝,在康德那里被逐出认识领域,成为不可知的自在之物。黑格尔批评了康德对物自体和现象界的人为割裂,认为其间非为不可逾越之天堑,而有理性为津梁使其为通途。理性作为世界的本质,不仅是自在之物,而且是自为之物,它在现象中体现自己,它贯穿于整个世界,“上帝有两种启示,一为自然,一为精神,上帝的这两个形态是他的庙堂,他充满两者,他呈现在两者之中。”〔12〕现象体现了本质,上帝以现象为中介成为人认识的对象,因此“再也没有比物自体更容易知道的东西。”〔13〕他批评康德以及当时流行的宗教哲学:“在我们这里流行最广的哲学思考,也并未超出康德的下列结果之外,即:理性不能认识到真的内蕴,至于绝对的真理,就须付之于信仰。……这样康德哲学,对于思维懒惰,便供了可以躺着休息的靠垫之用”。〔14〕人不应也不能认识上帝的观点,是人类屈辱的最后阶段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