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认为,葛兰西的实践哲学试图超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确立一种以依存于人的外部自然为实践内部对立同一一方的实践一元论。它与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之间的原则区别在于:前者只讲实践而不讲唯物主义,否认外部自然界独立存在于实践之外;后者则不仅强调实践,而且确认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坚持称自己的观点为唯物主义的。据此,作者指出,抹煞葛兰西实践哲学与马克思哲学世界观的原则界限,把二者等同起来,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但是,葛兰西的实践哲学重申了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引起了各国马克思主义者对这一概念的广泛重视和深入研究,这无疑是葛兰西实践哲学不可磨灭的功绩。 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到30年代中期,身陷法西斯主义囚牢的意大利共产党领袖葛兰西,在他所写《狱中札记》中,曾经以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为准绳,来评论当时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状况,并对以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正统趋向”进行了猛烈的评击。葛兰西写道:“在实际上,在〔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第一条提纲中批判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彼此片面的立场正在重复着,现在还和那时一样,虽然处在历史的一个较为发达的时刻,在实践哲学发展的更高的水平上进行综合还是必要的”;与普列汉诺夫自我标榜的正统趋向相反,他“滑到庸俗唯物主义去了”,而且“普列汉诺夫提出问题的方式是实证主义方法的典型,并证明了他的思辨和编史的能力的贫瘠”〔1〕。与此同时,葛兰西系统地展开了在他看来是符合于马克思主义本质的哲学路线的实践哲学的论述。 应当强调指出,在20世纪20-30年代,就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去把握马克思哲学世界观的本质,以此为标尺去评断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状况,去揭示以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正统趋向的缺陷,如此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难能可贵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都是具有巨大的积极意义的。 然而,在事情过了六七十年之后,在我国学术界深入讨论马克思的哲学世界观的时候,当有些同志把葛兰西的实践哲学提出来,说它是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深刻理解,说葛兰西坚持的实践第一原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说葛兰西从实践意义上理解物质的思想完全符合马克思思想的时候,深入剖析葛兰西实践哲学的实质,弄清楚它同马克思哲学世界观的关系,就成为我国马克思主义学术界一项不可推诿的重要任务。 一、葛兰西的实践哲学企图超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 尽管在《狱中札记》的许多地方,葛兰西是把他从拉布利奥那里借用来的“实践哲学”这个名词当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代名词的,但他毕竟赋予它以他自己的涵义,其中之一便是企图超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 在《狱中札记》的“辩证法”篇中,他说:“只有当着把实践哲学看作是一种开辟了历史的新阶段和世界思想发展中的新阶段的、完整而独创的哲学的时候,才能领会辩证法的基本功能和意义,而实践哲学则在其超越作为过去社会的表现的传统的唯心主义和传统的唯物主义,而又保持其重要要素的范围内做到这点。如果只把实践哲学看作臣服于另一种哲学,那就不可能领会新的辩证法,然而,〔实践哲学〕却正是通过它(指辩证法)来实现和表现对旧哲学的超越的”〔2〕。 葛兰西从实践哲学的历史发展中来论证其“超越”性:“实践哲学是以这一切过去的文化为前提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德国哲学和法国革命,喀尔文主义和英国古典经济学,世俗的自由主义和作为整个现代生活观的根子的这种历史观。实践哲学是这整个的精神的和道德的改革运动的顶峰”〔3〕。在这个过程中,当社会经历变革, 新兴阶级从全民中崛起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人民文化的繁荣,就会出现唯物主义的昌盛,而衰老的阶级则抓住唯灵论不放。“处在法国革命和复辟的中途上的黑格尔,给予思想生活的两个要素唯物主义和唯灵论以辩证的形式,但是,他的综合是‘一个以头站地的人’”〔4〕。 黑格尔死后,他的门徒破坏了这个统一,有一些人回到了唯物主义的体系;他们接受了过程和历史性观点,却排除任何主体活动的思想,原因和过程被确定为外在的;另一些人则回到唯灵论的体系:他们意识到了人的活动的基本本质,却按意识或精神来定义活动,他们强调变化和主体性,却把主体理解为精神。马克思和恩格斯,作为实践哲学的创始人,“复活了黑格尔主义,费尔巴哈主义和法国唯物主义的这一切经验,以便重建辩证统一的综合,‘用脚站地的人’”〔5〕。但是,在马克思以后, 实践哲学又遭到了黑格尔的学说所经历过的遭遇,人们同样企图把它扯碎为几个部分:正统派企图把实践哲学和传统的唯物主义结合起来;第二国际的修正主义回到了康德主义;一些资产阶级唯心主义者则吸取了马克思主义的某些要素。所以,葛兰西认为,实践哲学正面临着文化-哲学的综合的任务。 那么,葛兰西对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到底是怎么看的?实践哲学又是怎样超越和综合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 对什么是唯物主义的问题,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并没有提出一个全面的定义和界说,但从一些有关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对唯物主义的基本看法。这些论述大致分为下列四个方面。 第一,关于唯物主义与宗教的关系。 在批评布哈林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一书时,葛兰西谈到“在常识中居支配地位的,是‘实在论的’、唯物主义的要素,原始感觉的直接产物,这决不同宗教的要素相冲突,远不是这样的,但是在这里,这些要素是‘迷信的’和非批判的”〔6〕; “民间宗教是非常地唯物主义的”〔7〕。但是,在札记《术语和内容的问题》中, 当葛兰西回顾“唯物主义”这个概念的历史时却说,“在19世纪头50年中,对于‘唯物主义’此词,不应仅在其有限的专门的哲学意义上去理解,而且具有在随着现代文化的崛起和胜利发展而在欧洲发展起来的辩论中,论战地获得的较为扩展的意义。唯物主义这个名词被赋予了任何一种从思想领域中把先验排除出去的哲学学说,所以,它不仅被赋予了泛神论和内在论,而且被赋予了政治现实主义所鼓舞的任何实际态度”;“唯物主义是严格意义上的唯灵论即宗教唯灵论的对立面”,“在常识的术语中,唯物主义包括一切倾向于把生活的目的放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放在天国里的一切东西”〔8〕。 忽而说唯物主义的要素决不同宗教的要素相冲突,甚至认为民间宗教是非常地唯物主义的,忽而又说唯物主义是宗教唯灵论的对立面,指把生活的目的放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天国里的一切东西。葛兰西关于唯物主义的这两种论述显然是自相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