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特定的意义上,以欧洲为核心的西方民族是个哲学的民族。亚里斯多德认为,西方哲学起源于希腊人的“惊讶”,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一切存在者在存在中”这样的话使希腊人惊讶不已。由于希腊人的这种惊讶,哲学就有了起源。哲学就存在者之存在,询问和探求“存在是什么”,在Was ist Sein(存在是什么)这一问题方式中,联系动词sein的名词化(das Sein)对哲学的形成是个决定性的事件。追问“存在是什么”,标识着哲学的开端。 在西方人的精神信念中,哲学在本质上是对人的生存境遇的理论表达和存在意义的终极关怀。人之所以有哲学禀赋,是因为人生精神维度的二重化所致:一方面是对人生的有限、苦难、悲剧和神秘的深重叹喟;另一方面是对人生的自由、绝对、无限和永恒等终极意义的执着追求。人生在此的有限境遇却渴求无限和永恒,作为短暂的感性个体生命却期望成为超迈卓绝的亘古生灵。当人渴求超越、追寻自由、冥思终极意义时,人始具有了哲学禀赋。哲学的产生是为了给人的生存得以可能提供一种终级本体的理性论证。人的生存经验积淀和保存在语言中,语言语法体系的逻辑化和形式化则使人的哲学禀赋现实化为哲学理论形态。就此而言,作为人性禀赋的哲学是个语言性事件,其根本旨趣是对人生有限和无限、暂时和永恒、此岸和彼岸的二重精神维度所造成的基本因惑给予终极关怀和追求统一信念的不懈努力。 人生精神维度的二重化暗示着人性的分裂和人类智慧的分裂。由此,哲学作为人类智慧的最高形式其本身也分裂为“形而上学”和“科学主义”两大思潮。分裂的哲学从各自的立场关怀人性的分裂并在各自的传统内寻求人性统一的基础。席勒指出:“联合起来还为时尚早,你们分头去找吧,真理才会找到”。柏拉图把感性个体的存在视为真实理念的囚徒和幻影,从而在不真实的感性生命与绝对的理念本体之间区分出不可通约的对立,个体存在被遗忘和隐没在对抽象、普遍的理念本体的玄学关注里。亚里斯多德摇摆于感性个别和抽象一般之间并最终选择了“纯形式”的上帝。经院哲学中唯名论和唯实论就感性生命与上帝神性的真实性展开了持久争论。笛卡尔借助“我思,故我在”建立起来的理性却无法调和思维与物质的二元对立,休谟的怀疑论迫使康德在现象与本体、此岸与彼岸、知性与理性之间划下一条威胁人和个性统一的冷峻鸿沟。近代哲学中理性的胜利造成了科学技术和社会的进步,但人性的完整却被分裂为碎片。 在现代西方欧陆哲学的视域中,现代人的生存危机,不仅是技术理性造成了人性的分裂,更深层的根源在于,由于上帝、形而上的本体、逻辑理性的抽身离去,人失却了终极实体的背靠和稳固根基,处身于“无家可归”的被抛于世状态。理性逻辑使感性生命的自然灵性减退,形而上的本体无法慰籍个人的孤独灵魂,上帝的抽身隐没使人最终失去了超越和获救的希望。诸神的逃离意味着黑夜的降临,人生在世失去了根基。既然诸神、本体和逻辑都是“存在(Sein/Beimg)的实体化和理性化,存在的隐退就使人有必要站出来“生存”(Existenz),而语言为人提供了生存一番的可能性。唯有语言处,才有世界和历史。人与存在的关系本质上是人与语言的关系,语言即人的世界,人永远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质言之,人的存在就是语言性的,语言是人的存在方式。在语言这一个人的存在方式中,无家可归的现代人的精神灵魂在哲学的语言论转向后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家--语言是存在的家。 语言是存在的家。这当然不意味着人拥有语言便恬然安居于世界,也不意味着人通过语言去创造一个世界。这只是表明,人之生存就是走向语言之途,是“在途中”。人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使人与世界的关系表现为“意义”关系。意义需要理解和解释,“个人--语言--解释”是揭示人与世界多种可能关系和存在意义之生成的实行方式。 在现代西方哲学的视域中,英美传统的科学主义思潮和欧陆人本主义思潮都十分重视对“语言”的研究。比较而言,英美科学主义思潮更侧重于语言的“用”,致力于为科学知识寻找理性的基础,却不问人生意义的灵性根据,把人生意义、价值论等关涉人的安身立命之所的问题排除在哲学的论域之外,“拒斥形而上学”成了他们的共同口号。 现代欧陆人本主义的真正精神在于它的形而上学性,即它的本体论、宗教观和非理性主义性质。它侧重于研究语言的“体”,即语言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终极确证。在它看来,科学主义哲学支持下的技术理性帮助建立起了一个工业文明的社会,人的生存能力得以增强,社会历史发展到了更有保障、更安适、更有主动性的阶段。然而,人的灵性、生存的意义、有限的超越、神秘的领悟、抉择的苦恼、灵魂的归依、无限和永恒……,这一切都不是数学式的思维和理性的三段论逻辑推导等科学化了的哲学体系所能感触到的;技术理性和科学知识建立的现代国家、社会制度成了对人异在的客观力量,反过来窒息着人的内在灵性,对物的追求意志越强烈,向外部世界攫取越多,自我也越迷惘,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越成疑问。理性能使人知识渊博,便也使人的自然灵性减退。欧陆人本主义对工业文明的生活世界中出现的轻狂和功利态度、科技理性造成的非人化境遇有着深切的体验和独到的感受。他们重提人生的意义,在形而上的层次上惮思竭虑地试图去克服有限与无限、经验与超验、现象与本质的尖锐对立,以恢复人性的完整统一。 现代欧陆人本形而上学分三个阶段:⑴唯意志的生命本体论;⑵现象学的生存本体论;⑶语言本体论。三个阶段有时间上的顺序关系,又相互交叉,表现出思想上的相互影响和递进展开过程。 唯意志的生命本体论哲学主要包括叔本华、尼采以及狄尔泰、柏格森等人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弗洛伊德主义也是在这一哲学思潮的影响下形成的。 叔本华作为现代人本主义哲学的开创者,他在反叛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绝对理性本体论时,建立了以“生命意志”为世界本体的人类生命本体论。他从形而上学角度视生命意志为本体,又从伦理学角度证明生命意志是人的欲望。生命意味着欲望,欲望意味着痛苦,生命就是痛苦。认识人就是认识生命、欲望、痛苦,而不是认识理性和思维。由于背靠上帝,叔本华在精神信念上更倾向于希伯莱精神的痛苦、受难和期待拯救,因而他的生命意志哲学没有最终肯定生命,而是否定感性生命。但他也没有走向理性化了的上帝,而是转向东方的佛教,认为解救生命痛苦的根本出路在于达于佛教的涅槃或人生整体的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