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西方哲学史上,要求削弱甚至取消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即“形而上学”的思想由来已久,而在逻辑实证主义那里表现得最为充分。在本世纪前50年,英语国家哲学界最强劲的一股思潮就是“拒斥形而上学”,而哲学家的使命则只剩下一个:清除千百年来由于“语言的误用”而导致的“哲学废品”。这种极端的“反哲学”倾向带来了双重的后果:一方面造成了传统哲学的支离破碎,并且取消了许多最有价值的精神劳作;另一方面又为哲学的继续存在和发展设定了某些可能的新路向。本文拟对逻辑实证主义的这种前所未有的破坏性理论活动进行考察,并揭示其正反两方面的意义。 自从莫里兹·石里克在维也纳开创以逻辑实证主义著称的哲学运动以来,已经过去了70年。逻辑实证主义的“实证主义”特点,可以从它“拒斥形而上学”这一点上最强烈地表现出来。拒斥形而上学,也就是拒绝、排斥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换言之,要整个地改变哲学这门古老而神圣的学科的性质和方式。正是在这个问题上,逻辑实证主义作出了空前的努力,企图肢解乃至取消本来意义上的哲学;同时又经历了极大的理论困惑,以致最终放弃了严格“实证”的初衷,进而导致了整个学派的解体。通过对逻辑实证主义关于“拒斥形而上学”这一思想的考察,可以在对哲学及其基本问题的理解方面获得正面和反面的启示。 一、“证实原则”的困惑与辩护 自从哲学在古希腊米利都城邦诞生以后,两千多年来,它一直是在两个方面不懈地发展着。一曰广,即普遍性。哲学从来就力图或许诺对实在的“大全”作出说明,从自然到人,从物到心,从宏观到微观,从空间到时间,从因到果。所有这些都不是作为特殊的经验对象来追究的。二曰深,即必然性。哲学总是体现为某种“终极关怀”及其解答,宇宙的起源和既定目的,发展的始因和必然走向,人生的意义和最后归宿,等等。这些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追求,显然都已超越了可能经验的范围,传统哲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称作“形而上学”(与经验自然科学那种“形而上学”相对)。逻辑实证主义发誓要改变哲学的这一传统定义。按照维特根斯坦、石里克、卡尔纳普等人的说法,形而上学包含着一种哲学上的狂妄企图,这就是把实在描述为一个整体,或者要发现宇宙的第一因和最终目的,要超出日常生活的世界达到某种超越于可感事物之上的精神的或观念的秩序。他们谴责这种企图,并不是因为它过分地思辨,甚至也不是因为它是错误的,而是因为它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即是说,它导致的是既不真也不假的无谓论断。他们的这个结论是通过运用著名的“证实原则”这个“意义标准”得出的。大致说来,证实原则就是,认为一个陈述的意义是由它可能被证实的方式决定的,而该陈述被证实就在于它被实际的观察所检验;由于传统哲学那些形而上学陈述注定不会有任何经验和观察来表明它们的真假——因为形而上学家自命他们提供的恰恰是某种超验的绝对知识,自然勿须付诸观察性的检验——所以,形而上学陈述就必须作为事实上的无意义的陈述而被排除。当然这并不是说语言除了传达事实方面的信息以外什么也不能做,相反,从实证主义的角度看,形而上学陈述在其他方面还是很有意义的。比如它可以表达某种对生活的有趣的和充满希望的态度,也可以抒发作者内心的某种情绪、爱好以及其他能够显示其性格特征的东西。然而,它们不可能对事实有所陈述,这正是“无意义”的含义。 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拒斥形而上学”和“证实原则”的批评既有来自学派内部的,也有来自外部的。比如,在被石里克、卡尔纳普等人奉为经典的维特根斯坦的那本名著《逻辑哲学论》里,曾多次以最尖锐、最激烈的口气表示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反感。维氏断言二千多年来的哲学争论不过是一场误会,或导致了无数的语言之谜,而事实上,这些争论都是没有丝毫意义的。他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该沉默”。〔1〕这句话似乎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形而上学有可能抓住真理或指出谬误,只是语言的界限阻碍了对真理或谬误的描述;就是说,有些有意义的东西是说不出来的。维也纳学派的多数人是不赞成这种看法的。他们认为,人们的确应对形而上学问题保持沉默,那是因为这些问题并未涉及任何真或假的东西;反过来说,既然是有意义的东西,那就不可能对它们保持沉默。罗素在为《逻辑哲学论》作序时曾批评维特根斯坦说:“维特根斯坦先生终于还是说了一大堆不能说的东西”,〔2〕意思是说,《逻辑哲学论》本身就是一本哲学书, 其中包含了它极力贬斥的形而上学词汇。何况维特根斯坦本人还以十分赞同的语气谈到唯我论这样一种形而上学。他说:“实际上,唯我论所指的东西,是完全正确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3〕。 对证实原则的批评主要来自维也纳学派外部。被认为是该原则最大弱点的是它有可能与它自诩的“科学性”相抵触。用证实原则来拒斥形而上学,主要目的在于强化康德提出的使科学与非科学相区别从而保护与促进科学的想法。他们认为,凡有实际内容的科学都是实证性的,即原则上是对经验世界的描述和解释;形而上学是非实证性的,即对超验世界的徒劳追究。但是,任何科学定律都具有全称陈述的形式,它也的确是对整体的、无限的、未知的经验现象的说明或预言,从而原则上是不可证实的;从逻辑的观点看,就是:我们怎么可能今天就预先知道只有明天才会知道的事情呢?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结论也是形而上的或超验的。另一方面,某些具有高度实证性、可观察性的所谓知识,却与科学毫不沾边,比如占星术、相面术等。如果严格遵循证实原则,形而上学当然是被排除出科学大门之外了,但那些最可尊敬的科学理论,也将因此失去科学资格;而同时,那些公认的巫术却将堂而皇之地走进科学殿堂。正如卡尔·波普尔指出的:“可证实性也可以作为科学分界的标准;这就使我看出这个标准是站不住的。这一来差不多把所有实际具有科学特点的东西从科学里排除出去了,但实际上并没有排除星相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