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体究竟是不随历史和文化而变,还是随社会制度而生?现象学,特别是梅洛-庞蒂会选择第一种答案,而后来的法国思想家,象M.福柯、P.布尔迪厄等人则认为, 主体性在更大程度上是由社会和历史因素构筑的,这些因素不在意识之中,因此很少为现象学的省思看破。福柯和布尔迪厄想在较早先现象学运动所涉及的更大范围内表明:我们的大部分行为是如何已经由各种我们没有注意、或许不可能注意到的方式内置到我们的身体之中的。 与现象学前辈不同,福柯吸取了尼采关于身体完全可以在历史中被锻铸的假设。福柯在谈到尼采的“有效力的历史”或系谱学时说,它把“一切人性中不朽的东西都放在了发展的过程中。我们相信感情是不变的,但任何感情(特别是那种最高尚和最无私的)都有历史。……我们相信,任何情况下身体都遵守生理学的普遍规律,它不受历史的影响。然而这也错了。身体由许许多多不同的生活方式铸就,它会因作息节奏毁坏,会通过饮食习惯或道德律令而受到食物和价值观的毒害,它构建了抵抗。‘有效力’的历史不同于传统的历史,其中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人没有稳定不变、足以作为自我认识或为他人理解的基础的东西,即使身体也不是”。(M.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因此,福柯和尼采经常以拥有“身体是社会构建物”的观点被人称为与众不同。 以上对笛卡儿主义传统的批判性评价,得到了布尔迪厄的加盟。布尔迪厄认为人的行为最主要是由社会结构(“习惯”)和身体倾向(或“素养”)的影响形成的。而身体倾向是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受特定文化或阶层的影响而获得的。布尔迪厄曾说过:“身体素养(bodilyhexis)是政治神话,它实现和化身为持久的立场和站立、说话、 走路,甚至感情和思想的稳定方式”。然而,尼采、福柯和布尔迪厄对化身(embodiment)的诉诸并不是对生物性东西的还原。“化身”虽然意指行为含有生物性的一面,但它还是一种依赖其他相关概念、因此也有赖于文化背景的现象。 在比较这些化身理论时,特别困难的事与它们的标准度有关。这些理论不仅仅涉及身体如何形成的,它们还批判性地意指身体的社会构建如何改变了身体。这里有一些明显的反对意见。如果身体没有自然方面的东西,那怎能说它改变了呢?还有,如果意识主体对改变或保持其行为的文化影响无能为力的话,揭示身体建构的社会学与系谱学努力又有何种价值? 这些问题表明,身体的历史性假设是成问题的,而假设身体不变的理论倒不必面临这些。在这篇论文中,我不能在身体不变与身体结构的历史性之间来解决问题。我是把福柯和布尔迪厄看作两个把身体的历史处境作为起点的当代最好的理论家。我认为,一些反对他们事业的意见是由那些因持普遍不变假设而走到一起的人提出来的。我的结论集中在这样的问题,即这些化身理论在试图说明对统治作批判性抵抗的可能性时是否是内在融贯一致的。我们知道,他们的具体分析经常被设想为将个人看作在社会变化中无能、无效的。 福柯 为了更仔细地提出问题,我们首先把福柯当作搞清下面问题的一条通道:身体何以既有历史、同时又是我们存在的基础。福柯显然是从尼采那儿得出其系谱学的批判潜能的理解的。在《尼采、系谱学、历史》中,福柯认为系谱学的、批判的历史,其任务既要揭露“身体完全是由历史切入的,同时又要揭示历史毁灭身体的过程”。注意,历史的力量被同时说成既是去铸就,也是去摧毁身体。但如果身体永远在历史中,如果已经有了身体的历史,那么,是否有什么东西在历史之前存在而现在被摧毁了呢?或者,被摧毁的东西决不是那个自然的东西,而是某个先前的摧毁? H.德赖弗斯和P.拉比诺在他们有关福柯的书中看到了这个问题。只要身体是系谱学维系其解释的基础,身体就应该成为系谱学批判性攻击的基础。可是他们不相信福柯对身体如何行使批判与抵抗功能的合适的解释。他们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是否福柯没有对放弃梅洛-庞蒂的现象学方法而选择尼采的系谱学方法给予太高的评价。德赖弗斯和拉比诺认为福柯差不多是介于尼采与梅洛-庞蒂之间。从尼采那儿,福柯学到了身体的可锻铸性,但他们发现福柯在身体是否完全被锻铸这个问题上闪烁其词。照他们的解释,这种闪烁躲避的理由是因为福柯也吸收了梅洛-庞蒂视身体是跨文化、非历史的持久不变东西的结论。然而,福柯虽然从梅洛-庞蒂那儿学到了认识者是一种精神的肉体化东西,但他还想补充梅洛-庞蒂所忽视的身体状况的历史和文化因素。他们提议, 跟从梅洛-庞蒂会给福柯提供一个活生生的身体,由此出发他可以对控制和改造的实践活动作出批判,而这种控制和改造也限制了研究者:“如果活生生的身体比接受到惩戒性技术影响的身体多一点什么的话,这或许会提供一个批判这种实践活动的出发点,甚至可能是一条解释理性化倾向及这种倾向掩藏其自身的路径。”他们所看到的问题是,福柯实际上从来没有详细说明这个“多一点什么”,他对究竟什么才使身体不变也“保持了沉默”〔1〕。 如果不变性是唯一用于解释“多一点什么”,进而身体必须如此提供抵抗通过生物权力而完全变形的身体的支点的话,那么,对福柯有关身体不变的沉默的批评就会不再成立。我倒想对此评论提出两个回答,第一个是消极的回答,第二个是建设性的回答。 消极的回答实际上是一个否定的观点:就算身体不变,那也不能必然将身体当作批判和抵抗的基础。对福柯来说,没有必要否认有不变的东西。这里的问题在于,这种不变的普遍性可能非常轻微,以至它们不再有意义,或对于回答更有意义的问题来说无足轻重难以作为更具体的批评和抵抗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