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以解释学和意识形态批判的关系为核心,着重讨论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对待理性和传统的不同态度,揭示了这两种解释学的不同的理解渊源,不同的目的和任务。最后,扼要地指出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两种救赎论的唯心主义实质和局限性。 伽达默尔和哈贝马斯的解释学之争,是当代西方哲学论坛风云变幻的重要一幕,因为这场争论不仅涉及到社会科学方法论,而且涉及到哲学本身的命运。从思想背景看,这场争论是十八世纪浪漫主义和启蒙精神斗争的继续,是新的历史境遇中理性主义和传统主义交锋的新形式。争论的核心是解释学和意识形态批判的关系。 一 伽达默尔认为,解释学的产生和复兴是近现代思想嬗变和社会生活变化的必然结果。在近代思想家看来,传统哲学和信仰无助于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传统不是真理的负载,而是追求真理的负担,他们要求在一个新的基础上确定知识、价值和真理的合理性基础,这一基础就是人的理性和自我意识,因此,在理性的基础上对宗教神学和传统哲学进行批判就成为启蒙思想家的责任。人的理性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一步一步地解脱自身的传统羁绊,追求一种自明自主的自我意识。但是,从笛卡尔的通过上帝调节的理性之光到启蒙运动的自然理性直到现在的科学技术理性,理性越来越误入歧途,越来越同传统相对立,并凌驾于传统之上,成为睥睨一切的专制君主。因此,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乌托邦从一开始就受到传统主义的挑战。伽达默尔认为,在启蒙运动批判的激流中出现一股逆流,它试图挽回传统逝去的昔日荣光,抑制理性的过分发展,这就是解释学产生的历史背景。“解释学之所以在浪漫主义时代兴起是现代传统纽带松懈的结果”,因此从一开始,“拥抱历史和保存历史的因素就深深地浸渍在解释学中,它同社会学基本上把反思视为从权威和传统中获得解放的手段大异其趣”〔1〕。 解释学理解的目的是对传统的占有和享用而不是对它的批判。早期的经文解释学和法理解释学基于这样的信念:解释的对象(圣经和法律文本)是真理的源泉,理解就是接近本文使沉寂的意义复活,通过对本文的理解,重新获得传统。伽达默尔正是师承德国浪漫主义这一精神传统,坚信传统高于个人的自我意识,神话高于逻各斯。 随着理性在具体自然和社会领域的运用,以宗教和哲学为代表的传统精神分裂为各门实证知识,这些知识在提高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和控制能力的同时,却逐渐使人丧失对生活意义的整体把握和理解,在完善对信息的控制和行为的组织化的同时,人类的生活却在不断地异化。解释学的复兴正是为了拯救当代已经失落的人生价值和意义。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意欲从人类存在的历史性出发揭示人类知识的真实基础,从而为所有科学的自我反思服务。因此,在他看来,解释学不仅仅是人文科学的方法,而是重新把握人的存在的哲学。解释学应在传统的视野中通过对传统的理解和运用重新拥有传统,并在传统中寻回人生价值的真谛。 与此相反,哈贝马斯则是启蒙精神的后裔。他认为,批判的自我意识是人类最高的价值追求,理性永远是人类智慧的灯塔。正如他的启蒙运动祖先面对的是传统神学和宗教对人类精神的禁锢一样,我们今天面对的是批判意识的衰落和科学技术意识形态的统治。在这种形势下,哲学不应该拥抱传统而放弃批判的责任,解释学不应该因为理解的历史性而消融人的批判和解放的可能性,解释学不仅仅是理解,它应该转变为意识形态批判,成为思想启蒙的工具。正如对早期具有批判意识的解释学家来说,解释学不仅仅是对本文的理解,而且是对本文的批判,如斯宾诺莎对圣经的批判和尼采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其目的不是为了恢复传统的权威,而是为了恢复人的理性。与伽达默尔师承的德国浪漫主义传统不同,哈贝马斯是在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等人的理性批判的传统薰陶下成长的,康德所追求的人的自律,黑格尔所追求的完全的自我意识以及马克思所追求的人类彻底解放成了他哲学的底蕴。 不同的思想渊源产生了不同的哲学追求,伽达默尔和哈尔马斯的冲突实际上是两种文化的冲突。 二 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是围绕着语言和传统、理解和反思这两组范畴展开的。它的出发点是海德格尔关于人的存在的理论。近代哲学认为人的本质是抽象的理性和纯粹的自我意识,它是人同其它存在的根本区别。作为具体的人,它受到自己的肉体和生存的历史境遇的限制,但是这些限制是纯粹外在的,主体本性上是透明的、普遍的和永恒的。但是自从海德格尔提出人的存在的历史性见解后,这一传统的人性论受到了挑战。人的存在是在世之在,人之进入这个世界并非自觉选择,而是被抛入世界之中的,这样,世界不再是单纯客体,而是人生存无法摆脱的视界,是人生存的环境。人性的限制是内在的,理性和自我意识不是原始的人的根本属性,而是反思的结果,它从属于Desein的与身俱来的本源性的理解活动,即从属于先见、先有和先在。伽达默尔认为这种与身俱来的先见、先有和先在就是人的一切理解活动的前提:传统和语言。 伽达默尔认为,人同世界联系的根本方式是语言,“可以理解的存在是语言”。但是,形式主义把语言理解成形式的语法系统,功能主义把语言表达人的思想的工具,他们都把语言当作个人的主观意识。伽达默尔认为语言在本体论上先于和高于人的思想和意识,是真正的存在,“它是一座传统和媒介的水库,在它里面,通过它,我们生存和感知我们的世界”〔2〕。这种语言不是科学的语言, 而是人们在交往中实际运用的语言。伽达默尔正是把这种前反思的人们交往中形成的日常语言作为哲学反思的先验框架,并从中发现人的理性的基础。理性的反思和理解受日常语言的特殊性和历史性限制,但是对具体语言局限性的超越和否定也蕴含着反思和批判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