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将德里达的解构理论置于当代西方反传统形而上学思潮的背景中加以考察,通过对逻各斯的历史性危机和德里达理解方式的分析、批判,指出德里达的基本解构战略在于消解“说”对“写”的统治和界线,埋葬源于逻各斯的“意义”,解放一切人为约定的传统规范,重写新的文字;并进一步提出德里达从西方文字的缺陷入手,破坏西方哲学传统,其目的仍在于拯救西方文化的危机。作者认为,德氏理论的合理性在于它抓住了传统思维方式的弱点,从一个新的角度描述意义,而其局限性则在于否定了传统思维方式曾经有过的合理性,经过解构的后现代景观并非人类文化的理想状态。 法国学者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是当代西方文坛极为活跃的人物,亦是引起极大争议的人物。他创立的解构主义(décons-trutionism)理论甚至为一向对欧陆学派持宽容态度的美国哲学界所不容,宣布将其开除美国哲坛,足窥其学说之“大逆不道”;但是,另一方面,在学院式哲学领域之外,德里达的理论影响之大却令人瞠目。质言之,解构论实际成为当代西方影响深远的社会文化思潮——后哲学文化或后现代文化的哲学基础。德里达的影响是事实,无法视而不见,更不能将其“开除”了事。本文愿意做一项艰苦工作:和德里达一起讨论形而上学的历史命运。 一、逻各斯的历史性危机 按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是“哲学”的同义词。“哲学”源于古希腊,意为“爱智”。“爱智”的学问即哲学,它追问事物的“根据”——这是哲学的生存方式,并构成最基本的哲学框架:无论任何一派哲学,都旨在寻找一种本原性存在,以此为中心或基石,导出多彩的哲学形态。 表面上,哲学家们对“何为本原”的回答不同,实际上,这种争论只具有次要性质,因为“本原”实际上只有一个——大写的逻各斯(L-ogos,希腊文中意谓理性、说话、神)。所谓“爱智”即爱逻各斯,逻各斯是西方哲学传统思维方式围绕的中心。对任何传统哲学家来说,以下观点总是不言而喻的: 心灵是思想之源,它的地位相当于“神”。思维追求理性与逻辑。只有符合逻辑规则的思想才是真的思想,才符合真理。思想的真理只有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才可以交流和理解,表达有两种方式:1.说话,它是思想最直接的交流。2.文字,它记录说话的内容。因此,有亚里士多德关于思、言、字三者之间关系的经典论述:“被说的词是心理经验的符号,被写的词是被说的词的符号”〔1〕。 就是说,文字处于该等级系统的底层,它是关于符号的符号。 总之,以逻各斯为中心,形成了心灵(思想)、说话、文字之间的相互关系,文字只具有工具作用,而说话与文字不同,这是逻各斯之中的一个要素。传统哲学的基本问题,即所谓思与在的对立关系是在思维着的理性(即逻各斯)范围之内探讨的,理性的Logos 具有解释一切现象的绝对权威性。 逻各斯是西方文化传统中支配一切的精神力量。赫拉克利特称,万物都根据永恒的逻各斯产生;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文艺复兴的人性及其所代替的中世纪神性,培根的理性新工具及理性在18世纪法国的胜利,德国人的思辨理性……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逻各斯的特殊表现形式。 哲学是文化的精髓,以逻各斯为代表的文化是规范和支配自然的文化,它使人类的自然成为“人类文化的自然”。自从文化掉进“逻各斯”的陷阱,文化对自然的压抑随之而来,于是文化便始终规范着人,抹去人的自然性。 近代以来,以逻各斯为代表的形而上学传统遭到哲学家们越来越激烈的抨击,所谓反形而上学,实际是反逻各斯文化。我们简单追溯一下这种反叛的足迹: 尼采的口号是:重新估计一切价值!他试图让词语脱离逻各斯的依赖,认为哲学话语只是一种修辞式的隐喻话语,一种须破译的话语,真理只是幻象,人们却早已忘记它是幻象。 弗洛伊德也说,意识是假象,本能的心理活动是无意识的,却被意识的交往掩盖了。无意识的典型是梦,梦的符号把意识的意义和对象“抹掉”了,梦之意识需要重新破译。 胡塞尔提出:“面向事物本身!”他所谓“事物本身”是在隔离“自然的观点”之后得到的现象,而“自然的观点”就是以往西方传统哲学文化观察世界方法的总称,主要是逻辑理性的思维态度。 我认为,胡塞尔是20世纪西方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发动了一场名符其实的哲学革命,使20世纪哲学面貌产生根本变化。现象学批判传统自然思维(或逻辑思维)的态度,把这种态度“悬搁”起来,实际是把整个西方哲学文化传统“悬搁”起来,回到先于逻辑的东西。尼采对传统的批判,弗洛伊德对意识的批判,都是一种“悬搁”的态度,胡塞尔之后的欧洲哲学,不断演化了这种“悬搁”:存在哲学,释义学,结构主义乃至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从不同角度在寻找先于传统本体论和逻辑认识论的东西,“面向事物本身”是他们的共同倾向,其蕴意在于反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当然,胡塞尔、海德格尔、20世纪法国哲学家们,甚至维特根斯坦,对“事物本身”的理解有很大差别,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反形而上学上的一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