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战争引发了关于“美国帝国主义”的新一轮争论。事实上,对这一问题的讨论 从未充分展开:这个术语通常是为这场战争的批评者所使用,而被战争的支持者所抵制 。尽管战争的支持者信奉的如果不是帝国主义,则肯定是帝国,那么,华盛顿是新的罗 马城吗?存在一个美利坚帝国吗?伊拉克战争是一场帝国主义战争吗?在我看来,我们应 更好地理解美国在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而不是纠缠于这个旧术语。对美国使用强权的 批判是当前重要的政治任务,因此我们最好看清楚我们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对我所提问题的最简单回答依然是“肯定”的。在建构全球市场的过程中,难道美国 没有扮演主角吗?难道我们没有控制全球市场的调控机构——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 组织和世界贸易组织吗?难道世界上的多数国家没有对美国公司和企业的逐利行为开放 吗?然而帝国是一种政治统治形式,市场优势及榨取利润需要政治的统治这一点是不明 显的。或许在早期确实如此,恰如欧洲帝国和美国在中美洲的历史所展示的那样。然而 为当今自由市场的支持者所大力宣扬的是政治统治不再成为必需,这种主张也通过哈特 与耐格里的晦涩但却颇受欢迎的《帝国》一书得到了左翼的推崇:“帝国给予全球化资 本的保证,不包括微观政治和微观管理。控制机构并不干预地方事务、个体及其行为。 ”换一种说法可能更好理解:今日之“帝国”与我们往常所认为的帝国不同。它不占领 土地,它没有中心(甚至华盛顿也不是),它不依赖于处于牢牢掌控下的卫星国政府,它 是一个后现代的实体。 哈特和耐格里的观点可能被视为对那些宣称伊拉克战争是一场“争夺石油之战”的人 的回应。事实上,正如一段时间以来左派所认为的那样,对自然资源的控制并不需要“ 亲临现场”或对其领土和人民进行“微观管理”,它并不需要殖民地和卫星国。市场运 作使富国可以获得和使用穷国的资源——这不是独立于政治,而是不必依赖于政治统治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市场吹毛求疵。 一些当代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我们今天拥有的是“一个自由贸易的非正式的帝国主义( 或者一个没有殖民地的帝国主义)”。然而,恰似福斯特在《每月评论》中表明的那样 ,这个论点需要在实质上将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等同起来:帝国只是“资本主义在各方 面综合发展的一种表现……”,它的政治形式是次要的。这种看法不正确。如果帝国主 义只是资本主义的一种表现,如果它没有独立的和特别的政治内涵,那么它就不是有益 于进行政治分析的一个术语。它当然可以作为一个谴责性的术语,但绝不具有启发意义 。我认为帝国主义是一个政治统治体系——不一定是直接统治,而是某种意义的统治: 帝国从它所创造、支持或资助的政府中得到它需要的东西。 美国是这一意义上的政治统治者吗?我们具有不可比拟的强大军事实力。处于鼎盛时期 的英帝国海军也未曾达到今天美国空军的实力,它也未能像美国那样在全球迅速或有效 地展现这种实力。然而,我们并不清楚这种实力是否有助于帝国的统治,即使是其更为 简单的表现形式——当今的区域联盟和地方合作——仍然存在问题。现代军事技术不再 能解除我们的后顾之忧。尽管我们为研制最尖端的武器投入了资金,但美国在国际舞台 上有时仍然相当软弱;除非诉诸战争,我们的政治政策不能赢得支持,更不必说实施了 。就在伊拉克战争之前,这种软弱性在两例事件中戏剧性地展示出来,首先是韩国政府 拒绝在朝鲜问题上配合美国的政策;然后是土耳其政府拒绝美国从其领土入侵伊拉克。 这些都是依照美国公开承认的民主程序选举的新政府,我们无法使它们臣服于我们的意 愿。 国际社会对伊拉克战争的反对同样引人注目。如果情况真的如此,就像左翼传媒所说 的,整个世界都在反对我们,怎么会存在一个全球性的美利坚帝国呢?不仅那些在大街 上游行的人反对我们,世界上的多数政府——包括构成这个所谓帝国之行省的我们的附 庸和盟友——也反对我们。如果在“9.11”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我们在一场重要战争 的前夕不能得到墨西哥、智利等国的支持,这是一个怎样的帝国?正如我今天所指出的 ,在赢得一场“帝国主义”战争的决定性胜利之后,美国将它所选择的政权强加于伊拉 克,这种发展的前景并不光明。 在当今的世界,对“帝国”的存在或可能与否进行描述需要诸多限定条件。然而根据 相关的“霸权”思想,或许存在着更好地思考当代全球政治的方式。“霸权主义”今天 通常被认为是“帝国主义”的一种委婉表述,但它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种更加 松散的统治形式,较之过去或现在的帝国更少威权主义的特征,更加依赖于同他国的协 商一致。考虑一下最重要的霸权理论家葛兰西在论述国内政治斗争时所作的表述:“霸 权成为事实的先决条件是将那些将被置于霸权之下的团体的利益和旨趣纳入考虑,它也 意味着一种特定的均衡,换言之,霸权集团要作出合作性的牺牲。”霸权的实施在一定 程度上依靠武力,但它也依赖,甚至更依赖于思想和意识形态。如果统治阶级不得不单 纯依靠武力进行统治,那么它就已经处于危机之中。如果它要避免危机,就不得不准备 作出妥协。 这一规律如何在国际舞台发挥作用,一个霸权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于统治阶级,所有 这些仍有待于解决。我没有一种理论,只是想提出一个观点。我也不是建议美国当前的 统治者接受“合作性的牺牲”,即使是在他们实际上已在这样做(就像对待土耳其那样) 的时候。布什的单边主义是为没有妥协的霸权所下的赌注,或许他认为在当代世界美国 正扮演着帝国抑或是救世主的角色。然而单边主义不是美国权力的正常模式。自第二次 世界大战以来,我们在建立国际组织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们拥有一些可以协商 的伙伴;在一些紧急关头,如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以及在处理一些危险的政治和环境发 展趋势,如核扩散和全球变暖问题上,我们总是愿意同盟友协商。主张独自采取行动是 一个新现象,或许这与“9.11”以及畏惧将来的恐怖袭击有关。但较之其推行的政策, 恐惧更好地解释了布什政府在美国民众中的政治力量。单边主义出现在“9.11”之前, 它是狂妄、意识形态狂热或者鲁莽行动的产物,反映了对美国权力的一种错误认识。在 当代世界,帝国统治是无效而危险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