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结束,尤其是亨廷顿教授的“文明冲突论”出台之后,文化或文明冲突取代意识形态冲突,在国际关系中逐渐成为一个使用频率非常高的词。“9·11事件”又使人们对文化冲突的关注和议论再次形成了全球性的热点,并且在一定程度反映出人们的不安与困惑:“9·11事件”是否验证了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文明冲突”是否真的是世界的未来图景?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 一、文化冲突的界定 “文明冲突”之所以成为国际关系中一个非常敏感的、关系到全局的问题,是由于亨廷顿先生对文明冲突的定性——“世界政治的重要轴心将是‘西方和非西方’之间的关系”,“冲突的焦点在最近的将来会集中在西方与一些伊斯兰—儒教国家关系上”。(注:亨廷顿:“文明的冲突”,转引自《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4年第9期。)这分明在划分新的对立阵营,不恰当地将文化冲突提升到政治层面。 所谓文化冲突,一言以蔽之,是指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相互否定,其实质在于人类不同特性的冲突。(注:黎德化:“论文化的冲突与协调”,《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3期。)然而,研究国际关系中的文化冲突,必须弄清楚它与一般文化冲突的区别。因为文化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基于文化的“冲突”种类繁多,包罗万象。从地理角度,有东西方文化冲突;从历史角度,有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冲突;从国别角度,有外来文化同本土文化的冲突;从社会发展角度,有农业文化同工业文化的冲突等。而且,由于文化和文明的概念不尽相同,文化冲突和文明冲突的含义也不完全一样。文化意味着人类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的所有积累,文明则是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象征着人类文化的成果。文明比较抽象和整体性强,文化比较具体和个体性强。如世界一般被划分为几大文明(亨廷顿认定有八大文明),但是一个国家就可以代表一种文化,如中国文化、美国文化等。文明作为文化的“成果”,象征着文化发展的程度和状态,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先进性。世界上没有哪两种文明注定要发生冲突,而且这两种文明(不是以个人或国家为单位)必须是从精神到物质的全面排斥和对抗才称得上“文明的冲突”。 人类历史正在向“世界历史”迈进,各种文明相互影响、相互吸收,没有理由也不可能进行全面的排斥和对抗。严格地说,现实世界发生的是“文化冲突”,而非“文明冲突”。“文明冲突”的概念只有在运用于同“文化冲突”概念一致(它们的内涵部分交叉重叠)的场合才能成立。“9·11事件”并不必然导致一场文明之间的冲突。恐怖分子以其扭曲了的文化同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发生冲突,这是一场特殊的发生于集团—国家之间的文化冲突,而不是文明之间的冲突。因为恐怖分子代表不了伊斯兰文明,所以这肯定不会导致一场文明的冲突。 文化冲突最小的行为体是人。但国际关系中文化冲突的最小行为体是国家。国家不仅是研究国际政治和经济的基本单位,也是研究国际文化、国际文化冲突的基本单位。所谓民族国家,大致是以一个民族(至少以一个主要民族)、一种语言的模式建立的(加拿大、澳大利亚等是后来采取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的),而且它在长期相对封闭的国家体制(全球化浪潮正在打破这种封闭状态)中维护了这一相对统一的文化,从而使每个国家的文化各具特色。当今的国际关系,建立在因特网的大环境下,穿越国境的信息流夹带着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文化符号”四通八达,长驱直入,不可阻挡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交流方式和思维方式,同时深刻地影响着各个国家的利益取向乃至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些发生于国家之间的冲突往往带有文化的性质,或者说是由文化因素造成的,所以称之为“文化冲突”。 二、文化冲突的根源 文化差异是产生文化冲突的客观条件。由于自然条件、历史地理、人文环境等的不同,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了各有风貌的民族国家。文化特性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是民族亲和力和凝聚力的源泉,同时也极易成为排斥异质文化的强大力量。文化之间的差异也可促使异质文化取长补短、交汇融合。文化差异是静态的,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可能引发文化冲突。任何文化冲突都不能同政治经济利益冲突截然分开,文化冲突常常伴随着经济冲突、社会冲突和政治冲突。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平野健一郎专门研究异质文化之间的“摩擦”。他认为,用“文明的冲突”来说明宗教纠纷是极其危险的。它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对国际文化论的挑战。他举例说,马尔克诸岛在漫长的历史中,超越了伊斯兰教同基督教基于“文化接触”产生的摩擦,发生了“文化转变”而达到“共生”。当然,它们之间偶然的对抗也是有的,但这实际上是复杂的利益关系导致的权利斗争,而并非文明的冲突。(注:参见平野健一郎:《国际文化论》,日本东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人类永远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人们所经历的历史传统和生活方式始终不可能是千篇一律的。即便全球化也不可能消灭文化差异。正因为这些文化差异,世界才丰富多彩。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名誉教授佐佐木高明指出,要是认为全球化仅仅意味着世界的同质化和标准化,那是错误的。具有重要意义的是,全球化使以往相对处于孤立状态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被强制性地拉入国际社会的相互依存关系之中。其结果,每一地区的社会文化都要面对全球化的挑战。这样,比起世界的同质化,全球化更能促进各个地区的个别化和多样化。西欧式普遍文明未必具有全球规模的普遍意义。例如,关于个人自由、人权同社会稳定之间的平衡,以及对以自由竞争为前提的市场原理的接纳等,非西方国家的想法未必与西方相同。(注:佐佐木高明:“多文化、多民族的世纪:日本文化的走向”,《NIRA政策研究》,日本综合研究开发机构,1999年12卷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