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运动中,除了卢卡奇的开创性工作之外,在哲学 根基的深入探究方面,阿多诺是罕有其匹的。从今天来看,阿多诺的贡献不仅在于他从 事了众多有影响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而且特别在于他就此类批判由以立足的根基所 进行的深入检审——这样的检审又是在与当代哲学之经常的批判性对话中展开的。在阿 多诺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尤其珍视这一工作的价值和意义,无论是就其作为启示的 方面而言,还是就其作为教训的方面而言。 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抨击可以作为一条捷径通达其哲学根基处最隐幽的地方 ,并由此多方展开其存在论视域中的锐钝得失,尽管阿多诺本人非常拒斥“存在论”( 或“本体论”,ontology)的意图。而我们之所以特别地关切这一主题,不仅是因为它 仍然切近地揭示着现代性批判的根基与前景,而且还因为它与马克思哲学之当代意义的 阐明本质重要地关联在一起。 一 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批判,不仅立足于20世纪哲学基础的背景中,而且与这 一时代的苦难至为密切地交织在一起。关于前者,正如伽达默尔在其《20世纪的哲学基 础》一文中所指出的,其主导的背景乃是对近代哲学以自我意识的反思为基础的主观主 义的彻底抨击,并因而是对把世界归结为科学控制的对象这一图谋的抨击(注:参看伽 达默尔《哲学解释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第114—116页。);关于后者,就像 阿多诺本人带着全部切肤之痛来谈论概念帝国主义与奥斯维辛的本质关联一样,他也带 着全部真诚引用席美尔的名言——人们从哲学史中很少看出人类苦难的迹象(注:参看 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362、150页。),换言之,正是哲学 的概念世界掩盖并遮蔽着人类生活的真相。 很显然,上述的这两个方面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阿多诺对时代苦难的理解, 当然决不仅限于奥斯维辛,换句话说,决不仅限于两次世界大战。毋宁说,这样的苦难 不过是一些症候或表征,它们意味着原则高度上的极权主义的滋长与蔓延;而且——在 这一点上阿多诺同意马尔库塞的见解——极权主义并不是启蒙价值的否定或自由主义的 反面,而是其固有特性和固有动力的展开。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合作的《启蒙的辩证法 》一著中,启蒙传统的实质,意味着作为“支配”或“统治”的“主人的精神”;这种 精神的传统,就起源而言,可以追溯到《创世纪》的开头几章;就其展开过程而言,则 与马克斯·韦伯所谓的“祛魅”过程相契合。正是在这种启蒙思想的本质中,亦即在“ 作为主人的精神”中,开展出一个彻头彻尾浸透了工具理性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全部 关系,特别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都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统治与支配的性质。如果说,这 种统治与支配初始还主要采取经济的方式,那么在其展开过程中,却日益以一种直接的 、非经济的方式扩展至社会生活之最遥远的边缘和角落,乃至于完全渗入个人的经验形 态。在这种情形下,虽然启蒙曾宣称通过引入合理的分析跨越了神化时代的蒙昧,但启 蒙自身却由于其本质——“作为主人的精神”——中固有的统治与支配而沦为一种新神 化的牺牲品。这种神话首先表现为人类主体与自然客体的对峙,并且同时还表现为量的 同一性对质的差异性的暴政。在这里出现的就是启蒙传统的极权主义秘密:“神话变成 了启蒙,自然界变成了单纯的客观实在。人们以他们与行使权力的对象的异化,换来了 自己权力的增大。启蒙精神与事物的关系,就像独裁者与人们的关系一样。”(注:霍 克海默、阿多诺:《启蒙的辩证法》,陈学明主编《20世纪哲学经典文本——西方马克 思主义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0页。) 因此,对于阿多诺来说,正是在20世纪上半叶所面临的危险与苦难中,提出了对于启 蒙传统进行全面批判的任务,而这一任务又在黑格尔哲学——作为现代哲学的完成,更 加确切地说来,作为理性形而上学的完成——中找到了它的最终目标。因为恰恰是在黑 格尔的“同一哲学”中,不仅最集中地体现了启蒙精神的秘密,连同它的光荣与梦想, 而且彻底兼并统一了全部概念诸侯的版图,使之成为一个具有无限权柄的强大帝国—— 它君临现实世界,并且对这个世界实行极权主义的统治。这种“概念帝国主义”的核心 在于:它越过个性、差异和非同一性,以精神(作为概念)的名义,施行对全部关系的强 权,构成对于经验主体和经验客体的双重压制,并且完成其对真实生命的褫夺。 因此,阿多诺所要求的,实际上是通过对“同一哲学”的清算而实施对概念帝国主义 的总批判。“在历史的高度,哲学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是黑格尔按照传统而表现出的他不 感兴趣的东西——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自柏拉图以来,这些东西总被当作暂时 的和无意义的东西打发掉,黑格尔称其为‘惰性的实存’。构成哲学主题的是质,在定 额上它把质贬低为可忽略不计的量。对概念来说非常紧迫的、但它又达不到的东西是它 的抽象论的机械论排除掉的东西,即尚未成为概念实例的东西。”(注:阿多诺:《否 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页。)这一提法是有相当高度的——它指证了 整个柏拉图主义作为一般哲学传统的核心与体制:以概念的名义剥夺非概念性、个别性 和特殊性,把质贬低为概念定额上的量,并且以逻辑图式上的“抽象论的机械论”戕害 全部真实的内容,亦即未能成为概念实例的东西。于是,黑格尔的现象学,作为“经验 意识的科学”,乃把真正说来仅只以概念为中介的完全不可还原的经验内容,还原为概 念或范畴的实例。如果说,这种还原不过表现为第一哲学立足其上的虚假的无限性的话 ,那么,“对第一哲学的总批判同时也是对一种毫不敬重地空谈无限的哲学的有限性的 总批判”。(注:参看《否定的辩证法》第12页。) 在阿多诺对概念帝国主义的批判中,哲学及其概念世界的有限性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 呢?它体现在为概念方式所排除掉的东西中,体现在尚未(确切些说,不可能)成为概念 实例的东西中,亦即体现在黑格尔所谓“被外部偶然性,被玩笑,而不是被理性所规定 的性质和特性”中。这样一来,按照阿多诺的说法,黑格尔便或多或少地处在小丑的地 位上了;因为尽管他知道他同自己的思维对象距离十分遥远,甚至可以说是无限地遥远 ,但他却仍然似乎在哲学中完全占有了他的思维对象。这样的喜剧性固然不属于黑格尔 的个人特质,毋宁说它倒是从属于自以为立足于自身的概念世界的逻辑,从属于这个概 念世界本身的无责任能力的自夸大狂。这样一来,丑角不安其位的概念帝国主义想要完 全支配和统治的东西,恰恰是其根本无法进入——按其本性来说无法真正进入的东西, 亦即非先验的东西和非强权控制的东西。“这种东西按其自身的概念同时属于一个不可 控制的领域,即被概念性本质禁忌的领域。概念为了再现它取代的模仿,别无其他方式 ,只能在自身的行为中采取某种模仿的东西,同时又不放弃自身。”(注:《否定的辩 证法》,第13页。)换言之,在这里出现的行为方式,乃是概念围绕其自身的永无停息 的旋转——这也就是黑格尔所谓“自我活动”的真实含义,就像一只不停地追逐自己尾 巴旋转嬉闹的小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