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860(2003)04-0005-06 一、超越主体形而上学 按照拙文《主体形而上学解体的三个维度》[1]的看法,西方哲学经历了本体论意义上的外在形而上学(从希腊哲学之初始到中世纪哲学之结束)、认识论意义上的内在形而上学(始于笛卡尔止于黑格尔的近代哲学)和生存论意义上的此在形而上学(自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50年代末的现代哲学、兴于60年代的后现代哲学)三大阶段。梅洛-庞蒂哲学典型地代表着第三阶段,而且介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这种哲学关注的是此在和生存性,其肉身化主体概念体现了外在和内在、客体和主体的统一,真正代表着“道”成“肉身”。从总体上说,梅洛-庞蒂哲学是立足于现代性视野内的批判反思,于是我们的工作就在于定位他在近代主体形而上学向现代此在形而上学的演进中所扮演的角色。从他对于理智主义、经验主义和康德主义的批判姿态看,他的哲学明显表现了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超越。 实际上,梅洛-庞蒂是通过创造性地误读胡塞尔后期哲学来实现这一目标的。我们从胡塞尔哲学中看到的是某种令人困惑的现象:他继续坚守意识哲学的阵地,问题在于,他的现象学还原努力却打开了导致意识哲学走向终结的“潘多拉箱子”。按照梅洛-庞蒂的理解,“现象学还原远不像人们相信的那样是一种唯心主义哲学的表述,它是一种生存哲学的表述”。[2](PII)这就根本改变了胡塞尔哲学的方向,把主体形而上学的守护者变成了它的掘墓人。在他眼里,现象学长期以来始终停留在“开始、困境与愿望状态”[3](PIX)。这就表明现象学没有或无法实现回到先验主观性的目标。也就是说,现象学还原教导我们的是回到人与自己、与自然、与他人的原始关系,这意味着以知觉经验来突破纯粹意识的核心地位。 于是,对于梅洛-庞蒂本人的围绕行为、知觉和身体而展开的现象学而言,要解决的就不是笛卡尔的普遍意义上的纯粹我思问题,康德的普遍意义上的先验意识问题,胡塞尔的单子意义上的先验意识问题,而是身体问题、他人问题和语言问题。由于抓住了现代哲学中的身体、他人和语言诸核心主题,而不是局限于某一视角,梅洛-庞蒂实际上成为了突破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典型代表。也就是说,通过这三个方向上的深入探讨,梅洛-庞蒂在胡塞尔已经产生的意识哲学困惑(一方面维护纯粹意识的地位,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求助他人的见证、不得不通过身体的途径、不得不考虑语言的意义)的基础上继续动摇意识哲学,为后现代哲学的“意识哲学终结论”提供了理论前提。 首先,我们可以从意向性问题的角度来看。梅洛-庞蒂肯定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的意义,但与此同时,对纯粹意识的思想提出了疑问。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被改造为知觉总是对某物的知觉。这当然不只是单纯概念的替换。如果说,胡塞尔像近代唯理论哲学家一样,把知觉看作是单纯心灵的作用,而梅洛-庞蒂则认为,“知觉着的心灵是一个肉身化(incarnated)的心灵”。[3](P3)在梅洛-庞蒂那里,关键在于一种身体意向性而不是纯粹意识的意向性,身体于是取代意识占据了主体的地位。这当然不是以机械的生理来取代主动的心灵,而是强调了身体的灵性化和心灵的肉身化双重进程。总之,意识应该具体化在身体中并且内在于世界中,我们通过“道成肉身”超越了纯粹意识。 其次,我们可以从他人问题的角度来看。如果停留在康德意义上来理解现象学还原,普遍的、透明的意识就必定否定他人的存在。胡塞尔哲学提出了他人问题,因为他的单子意识不可能理所当然地设定普遍意识,而只能借助于意识间性来保证客观性和真理。但胡塞尔并没有给出很好的解决,原因就在于他始终停留在认识论层面上,造成了一个纯粹意识如何向另一个纯粹意识呈现的难题:我们似乎只能在自然的态度和唯我论立场之间进行选择。梅洛-庞蒂用身体间性来取代主体间性,强调的是“我的经验与别人的经验的交汇”,“在我的经验中恢复他人的经验”。[2](PXV)这就简化了胡塞尔的类比论证,并因此构成为对意识哲学的双重超越:他人的出现超越了普遍意识,而身体间性超越了意识间性。 第三,我们可以从语言问题的角度来看。近代哲学是一种意识哲学或者说观念论,语言表象和意识分析完全一致,语言于是成为一种透明的工具。按胡塞尔的本意,语言与纯粹概念和本质观念相关,这意味着胡塞尔哲学与近代哲学并无实质性区别。但梅洛-庞蒂强调胡塞尔思想中让我们更为关注原初经验的方面:“语言从其本义中引入到纯粹表达中的仍然是沉默的经验”。也就是说,语言并没有导致本质与存在的分离,而是始终维系着生存这一基础:“探寻世界的本质不是探寻(每当我们将它还原为话语主题时)它在观念中之所是,而是寻找在任何专题化之前它事实上于我们之所是。”[2](PX)这样一来,通过关注语言与生存的原初关系,近代哲学的观念论和意识分析就被扬弃了。 总的来说,梅洛-庞蒂在胡塞尔后期哲学基础上围绕着上述三个重要主题展开自己的现象学,人与世界的知觉关系(知觉者与被知觉世界的关系,前期似乎还是单向的,后期则以可逆性表达了两者间的双向关系)构成为我们在世存在的基础。这里的知觉是一种身体知觉,是身心交融的知觉,科学和知识则是一种扩展了的知觉经验,是一种升华,但它们始终无法摆脱知觉经验。这种关系进而扩展到人与历史、人与他人的关系中,从而使我们能够既在自然世界的视域中又在文化世界的视域中来理解我们自己的处境。这些努力明显地是对意识哲学的突破,也因此是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