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问卷”的得与失 所谓“晚生代”,是中国文学评论界一个约定俗成的提法,其实这不是文学性的提法,像“新时期”这种提法一样。中国评论家喜欢以年代和辈份来把握事物,所以“晚生代”大概就是最晚出生的一代作家的意思,对这些提法和称谓我们不必太在意,关键是怎么看待这一代作家。20世纪90年代之后,以60、70年代出生的一批作家为主的创作群体,像韩东、朱文、吴晨骏、鲁羊、东西、鬼子、李冯以及我们华师大毕业的李洱,等等,都可以算在这个群体中。他们在写了一批小说之后,总体上由于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和怨愤,发起的第一场文学运动就是“断裂问卷”,全国不少评论家与作家均做了解答。当然“问卷”是和他们的创作同时进行的。这个“断裂问卷”对中国当代文学和批评同时提出了质疑和批评,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他们的质疑和批评包含这样几个方面: 一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有没有资格来批评他们的作品?他们认为没有。因为他们的写作是和80年代宏大叙事完全不同的写作,那就是小叙事写作,日常生活、身体感受、个人欲望占据了主要的内容。他们不再写国家、民族、社会、文化、人生、审美这些80年代作家的叙事内容,所以他们一出场,评论界批评他们的人就非常多,这种批评更多的是道德性的批评和文化性的批评。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一向提倡“先大家后小家”,所以有评论就认为他们写的是“性状态”,“格调低下”,等等。 二是他们同时对鲁迅和鲁迅研究提出质疑。他们要么认为鲁迅已经是一块老石头,要么就是鲁迅研究已经把鲁迅弄成了老石头。这块老石头既包含着他们对于鲁迅的评价,也包含他们对于鲁迅研究的评价,他们中不少人表示鲁迅对他们的写作没有什么影响和帮助,因此反对中国作家与评论家们把鲁迅神化。他们称他们跟前没有真正值得崇敬的中国作家,所以,他们对于其他的作家都不是非常崇敬的口气,尤其对80年代走红的一批作家。这样中国文学界都受不了。因为他们这样一说,就好像中国真正的文学是从他们开始的,以前的创作根本不是文学,很多作家当然接受不了。对他们的批评和嘲讽当然就随之而来。当然,清醒的作家和批评家们,从他们的偏激之音中会听出值得反思的内容。 三是他们的“断裂问卷”对所有的理论和评论是不屑一顾的,甚至是嘲笑的。有一次我就对韩东说,你们这样的对理论的全盘否定的评价是绝对失策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对他说,很多评论有问题,不等于评论本身有问题。把所有的评论家、理论家给“悬置”起来予以颠覆,这样就会挫伤一些理解和支持他们进行文学探索的评论家。结果,他们的意气用事使他们多少失去了评论界的支持,特别是失去了原来理解他们的评论家的支持。他们试图告别现有写作,告别传统写作,展开一种新的写作,我认为他们的初衷有两点是非常好的。第一点是从文学创新的角度,从社会转型的角度,我们应该为建立新的写作而努力。新的写作范式,新的创作方法,新的写作内容的努力,这我是完全赞成的,一个作家其实终身不能放弃这样的努力,不仅仅是今天,过去也应该是这样,这就是建立自己的文学性理解,必须有自己的创作方式和方法。这种努力是作家的天职,不是“晚生代”才开始的。过去中国作家在这方面依附性太强,显然是有问题的。所以“晚生代”作家强化这一点我认为是对的。第二点是文学创作应该从“小叙事”入手,这个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赞成的。我们常说以小见大、从具体到抽象,而电影《英雄》就是这样一个模式,开始是小英雄,个人化的英雄,最后才展示大英雄的境界。你不能一开始就声嘶力竭,摆出一个大英雄的姿态,一开始就没有个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国家,这样的文学可敬但不会可亲。所以不能一出场就是孙中山,天下为公,这怎么行?以前我们的“大叙事”写作就是有这样的毛病,口号似的、空洞的语言和内容较多,西方式的大观念较多,这就造成了我们文学写作失去了亲切感和打动人的特质。所以,“晚生代”作家的追问是有力量的:曹雪芹和张爱玲,他们写的都是日常生活,都没有宏大叙事,怎么会写成了经典?如何写儿女情长会写出世界经典出来呢?这个突破,针对80年代以前的中国作家对于世俗对于日常生活的遗忘式的写作,依附时代主旋律而对自己身体的遗忘,我认为是有纠偏意义的。 但是,虽然“晚生代”作家对于上述问题的提出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是非常对的。但是他们的问题同样是十分明显的。这表现在什么方面呢? 第一,他们的否定观我不赞同。他们的否定观不是我的否定观,他们是“打倒、克制、取消”的否定观,这个否定观恰恰是传统的否定观,因此“晚生代”作家对传统的突破就是十分有限的。所以,一群号称想告别传统写作的作家,其否定观恰恰是传统的,这是饶有意味的。通过轻视现有写作来实现自身我不赞同,通过打倒和漠视传统写作来实现革命我也不赞同,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这个错误。但他们的理论中,有一个观点我是赞同的,就是“拒绝平庸”。但是,“拒绝平庸”这个词我是不用的,我的说法是不能“拒绝平庸”,人不可能离开平庸,只能“穿越平庸”,“不满足于平庸”,所以说一个人平庸,我认为价值判断上是模糊的——你是说他彻头彻尾的平庸,还是说他有平庸的一面,抑或刚好在他显示平庸的一面时被你看到了?你就以一斑窥全豹。这意思是一个不平庸的人其实也会有平庸的一面,只是你自己感觉不到(如中国知识分子的依附性和世俗性);其次,一篇优秀的中国文学作品,里面有很多世俗的平庸的生活内容,反而容易增强阅读的亲和力。而且平庸有平庸的快乐,不平庸有不平庸的累,各有利弊。所以,轻视平庸的写作,一不小心反而会平庸,所以嘲笑平庸、拒绝平庸我都不赞同。但他们的“拒绝平庸”我是理解的,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要写出优秀的作品。但是,“拒绝”这个概念正好是一个传统的否定观念,结果他们在否定观上反而是传统的,没有他们自己的新意。这点是中国红卫兵似的革命的继续。我想中国文化当代建设的艰难,从其现代否定观建立的艰难就可见一斑。 第二,“拒绝平庸写作”不等于“告别传统写作”。因为传统文学中有不平庸的作品,而“晚生代”作家中也有平庸的作品。所以,他们犯了打倒一大片的错误。传统中有相当多的优秀作品,就是经典,经典就是不平庸的一种创作。阿多诺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他的局限,就是反理性化的写作。阿多诺肯定的都是非理性化的写作,比如卡夫卡、毕加索,所有的理性作家都在他的否定之内,这是我不赞同的。我肯定的是一切优秀的作品,不平庸的作品,具有独特建树的作品,而不是理性化作品、大叙事作品。“晚生代”作家将平庸的写作与传统写作划上等号,就给自己造成了理论上的尴尬。 第三,断裂问卷是一种评论化的写作,不是文学创作,评论化的写作必然是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的表达方式,可惜,“晚生代”作家在问卷展开中出场了大量的情绪化的内容,甚至有人身攻击的东西。当然,中国评论界也有很多情绪化的语言,比如文学争论就多半如此。《新民晚报》曾经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朱文的《我爱美元》是流氓小说,就既有道德性内容,也有情绪化内容。这不是评论,而是咒骂,所以我对“骂派”是持保留看法的。顺便说一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十作家批判书》,策划者和编者在未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我评贾平凹的文章的题目改成“纵万般风情,肾亏依然”,也是一种情绪化和人身攻击的做法,我是不赞同的。我原来文章的题目叫“贾平凹:个体的误区”,发表在99年的《作家》杂志上。评价王蒙的那篇文章也是。我原来文章的题目是《作为文化现象的王蒙》,发表在1989年的《当代作家评论》上。对这两位作家我都是很尊重的,谈他们的创作问题是希望他们写得更好,所以我是不赞同《十作家批判书》这样的处理的。今天借这个课堂对同学们做一个说明。当年龙应台批评作家很严厉,就有作家骂龙应台“性冷淡”,如果龙应台也是这样的话,就会回骂对方为“性功能衰弱者”,那么大家就都吵架了。中国的文学争鸣多半是吵架,吵到最后不了了之,不会有任何文学性的成果和学术性的成果,就是因为有“骂”在,而我的“本体性否定”理论,恰恰是想纠正这个问题的。“断裂的一代”很可惜也落入了其中,情绪化的东西大于理性分析,所以使他们说出了中国理论家、评论家都是吃干饭的这类情绪化的话,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这批作家中,有的是非常不错的、可爱的,比如南京的吴晨骏就是一个。但吴晨骏有的时候说话也偏激和越界了。比如他也说过我是中国最优秀的作家这样的话,这就不妥;但是他也说过一些很有意义的话。“晚生代”发起断裂问卷以后,他们抱成了一个群体,吴晨骏这个时候就说,我害怕集体,我害怕摆脱一个集体又落入一个新的集体。而且这个作家有作家的品质,就是他辞职写作,带着老婆和孩子到贫民窟里面去写作,这是很不容易的。他本来收入是不错的,为了创作他付出了很多,这点我是很钦佩他的。有一次我和江苏的汪政、朱辉聊天,我说过这样的看法,就是这场断裂问卷的意义,最后历史是怎么评价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必须拿出优秀的作品。否则“断裂”就可能是一场意气之战,虽有不满于现实的冲动,但不具备穿越现实之力量。作家最后还是要靠作品说话的,否则就没有文学意义。所以,当时有的评论家就认为“晚生代”作家是处于边缘化的,他们想通过“断裂问卷”来获得现实利益,我当然不赞同这样的说法,但“晚生代”作家如果不能出一批优秀的作品,就很难阻止有的人朝这方面去想。比如目的是为了成为专业作家啊云云。而“晚生代”作家的表现到现在为止,虽然已有很优秀的作品,比如前期像韩东的《在码头》、吴晨骏的《梦境》、张生的《西递村》、近期李洱的《花腔》就不错。但总体上我也确实不是很满意。近几年,他们有的改行去搞电影,有的就不知道在做什么,作品或好作品并不多。总体上,他们的作品处在那么一个复杂的状况,有好的也有平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