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鲁迅的研究就是对于鲁迅的发现。这种发现只能从鲁迅的文本和他的作为中求索。 世间一切独立的个体物事、物质,都是多面的;平面的也如此。平面不但有这一面和另一面两面;它的边沿也是“面”。发现固然最好面面俱到;然而只发现一面两面或若干面的也常有,这也无妨,毕竟有所发现。这种情形,和研究者站立的立足点和方位是有关系的。东坡先生《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拿来作为鲁迅研究的或一方法论,和检讨研究中出现的某些问题,也是很有启发的。 世间的一切个体的物事、物质,又都是多层次的结构:地球由地壳、地幔到地核;地幔又有上下之分,地核又有内外之别。鸡蛋由蛋壳、蛋膜、蛋白到蛋黄,大大小小,无不如此。人的肉身固然如此,人的精神也无不如此的。《昔时贤文》有言:“知人知面不知心”,作为器官,心在身体内部,谚云“人心隔肚皮”;作为“心思”“思想”精神的“心”,也是如此的。看表面的言语,可以“口是而心非”,可以“当面输心背后笑”,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以“食言而肥”;当然也有“言为心声”的,像鲁迅所说“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的真实的“人”,真诚的“人”。看表面的动作,并不能看出“动机”,《书》云,“人心惟危”,而“人心难测”,“人面兽心”,竟是成语;当然也有言行一致,特操卓然的“人”。因此对于“心”、“思想”、“精神”的发现,需要由表及里,层层深入,这决定于眼力和识见。 世间的一切个体的物事、物质,没有孤立地存在的;它的上下左右前后是一个系统,是一张网。人在自然中,人在社会中,人一降生就坠入“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它的自然属性和儒家的文化属性)”和非亲亲的复杂人际关系网中。要有所发现,发现多少,发现大小,决定于眼界或曰视野的开阔与狭窄,高远与浅近。 鲁迅作为研究对象,人是这样,文是这样,作为也是这样。发现和解读鲁迅,有一个立足点和方法问题,眼力和识见问题,视野和眼界问题。 这都是常识,常理。所以我知道自己的“很幼稚”,只有这样的“想法,就是研究鲁迅思想首先要研究清楚鲁迅到底有哪些思想,然后才能进一步研究这些思想的性质,评论它的是非,衡量它的高低”(《两地书·几点说明》)。也就是问一问自己:鲁迅有什么思想,是怎样的思想,为什么是这样的思想? 王富仁学兄提出了“首先回到鲁迅那里去!首先理解并说明鲁迅和他自己的主导创作意图”,“为鲁迅小说的研究寻求一个更可靠的基础,一个较为开放的体系”(《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的精辟的理论性的概括。 钱理群学兄在同样的理论性理解的基础上,提出了具体的方法论:“每一个有独创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总是有自己惯用的、几乎已经成为不自觉的心理习惯的、反复出现的观念(包括范畴)、意象”,因此他提出了发现与解读鲁迅的“单位观念与单位意象”的见解(《心灵的探寻》)。他自己的鲁迅研究着重运用着这一方法,他更把这一“金针”度给他的博士生用来研究鲁迅。成绩斐然。最近他在《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五第六期发表的《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捕获——1936年的鲁迅》中,再一次运用这一方法,强调这一方法,同样作出了独到的解读。 2 然而,他对鲁迅《死》中的“遗嘱”第五条的解读,却引发了一系列问题。他的解读是这样的: 鲁迅叮咛自己的儿子“万不可去做文学家或美术家”——据前述冯雪峰的回忆,这是鲁迅的原意——,这或许是更值得深思的。这包含着对他自己的人生选择的一种反思。大家都知道,鲁迅是选择文学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的;但他又不止一次对文学的价值与作用提出质疑,他可以说是一辈子都在怀疑。他选择了一辈子,也质疑了一辈子。 …… ……1936年的鲁迅,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于是,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彻骨的绝望,于是,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向他的后代发出了“万不可去做文学家或美术家”的遗言。这内心的痛苦是非亲历者绝难体会的。——而我们今天却似乎懂得了。 这一系列的问题是: 鲁迅对于职业的看法? 鲁迅对于文学的价值和作用的看法? 鲁迅对于我们中国的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传统观念的看法? 鲁迅对于我们中国传统的“子承父业”,“诛族”乃至“灭十族”或“子以父荫”乃至“世袭罔替”的制度和观念的看法? 鲁迅真是一生在“绝望”中,乃至日益发展直到“彻骨的绝望”吗? 怎样发现和解读鲁迅? 3 我想先讨论最后一个问题。 发现鲁迅,自然首先不但要多读鲁迅,尤其要常读鲁迅,鲁迅是常读常新的,最好能够对鲁迅的作品烂熟于心,融会贯通;其次也要熟悉鲁迅同时代人的作品,以及后人对鲁迅的看法。正如天文学家每天观察星座、星空和那茫茫宇宙一样。 解读鲁迅,这是非常困难的。文学作品和思想著作不像算术,有“1+1=2”的惟一答案。“诗无达诂”是古人的经验谈;也是对诗的内在因素和解诗者的外在条件的理论性的概括。鲁迅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见《<绛洞花主>小引》,删节号原有)这既是事实,也是公认的常理。一部《鲁迅全集》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那么,是不是就没有一个“近于”甚至“逼近”原作命意的解读呢?事实证明还不是这样。解读作品不是谈鬼,可以任由人“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大体还是可以求索,可以有线索可寻的。语言文字毕竟是交流心意和思想的工具。无论多么真真假假,云遮雾罩,单词有多义,语法有变则,风格有特例,在具体的上下文和语境中,大抵有章可循,有义可解。